每一名武警森林战士进入部队的第一堂课就是火场心理训练。
图文:程雪力
编辑:尤文虎
助理编辑:高心碧
可能是职业原因,有两条新闻经常提醒着我。一条是《2016年中国无战事 超30名军人为国牺牲》;另一条是《2017年,国际上34位记者殉职》。
有人说,无论在中国还是世界,军人和记者这两种职业是危险系数最高的。我也不知道这一说法是否经得起推敲,但我清楚自己始终是一个扑火的兵和半个记者。
一
西藏那曲,2017年,选自《反盗猎的生态近卫军》
我是云南建水人,19岁那年去了成都当兵。封闭的边陲生活,让我经常把父亲当年参军的那顶军帽扣在头上,长大远行当兵的念头从很小的时候就悄悄萌芽。
有些事情就这么奇怪。我最早对照片和人性的认识是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废墟上。那是我第一次以军人身份参与救援。
在废墟下寻找幸存者时,我看到一张近一米宽的婚纱照,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幸福。我想,我一定要找到他们,把他们营救出来,让他们能够继续幸福地生活。然而,我和战友们在废墟下找到的全是遗体,我不确定照片的主人公有没有遇难,但我希望发生地震时他们没在家。
我的战友何健把遇难者抬出来才得知,他的父亲、爷爷、奶奶等8名亲人也在这次地震中不幸遇难。这个平时流血也不会流泪的硬汉当场哭成了泪人,我第一次见到男人哭成这样,走到他身旁却不知道说什么。战友的无力是没有人能体会到的,舍生忘死营救陌生人,却连自己家人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一棵在九寨沟地震中幸存的树,2017年8月,选自《地震之后》
当年抗震救援,对这些事情记忆犹新,做梦还经常梦到那张废墟上对着我笑的婚纱照。去年我拍摄九寨沟地震的时候还会偶尔想起,今年是汶川地震10周年,这两天我给何健发微信,知道他早已结婚,才发现已经有两个女儿了!本想与他了解地震时的细节,话到嘴边后又咽了下去。
从灾区回来的第二年,我花了4个月的津贴买了一台“傻瓜”相机。那时,我对摄影毫无兴趣。不是给别人拍照,而是单纯地想给自己拍一些军旅照片作为留念。
四川阿坝,雪山下休息的士兵。2016年,选自《护林人》
在这4年中,我一直重复着战斗分队扑火和训练工作,连续三年当班长,军事比武荣获标兵,已经轻车熟路了。但第5年时,我突然想打破这个舒适区,逼着自己放下取得的殊荣,转向陌生的环境尝试新的可能,告别过去的那个小伙。
那年我24岁,当时连电脑打字都是陌生的,更别说写新闻了,从来没想过转行新闻摄影,骨子里认为自己就是个扑火的兵。
二
火点逐渐变成火线,2017年5月,选自《待到山花烂漫时》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森林扑火就被吓得不知所措。那次大火起源四川西昌的森林,我们沿火线向东侧推进3公里左右,大火在7级乱风的作用下交叉立体燃烧,瞬间形成100多米高的树冠火。
新兵“蛋子”的我,开始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有个老兵怒吼:“一直往下跑!”我们迅速撤至500米外,另一座大山的森林不到一分钟就烧没了,散发出的热浪还是那么灼人。大家连续奋战了几个昼夜,夜里轮换看守火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挡风的休息地,天亮才发觉,靠着睡了一夜的地方竟是个坟墓。
四川西昌,直升机吊桶洒水灭火,2014年2月,选自《怒火救援》
四川西昌,战友们接近火线。2014年4月,选自《怒火救援》
最恐怖的是森林大火在几公里外燃烧时,看不见火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袭来,只能听到大火的嘶吼,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内心的绝望与无助。但我们没有一个人放弃,武警森林部队无论在多危险的火场上都没有出现过逃兵。战友们在惊心动魄的大火现场,没有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却经常承受着惊天动地的危险,还有家人的担心。
2012年初,我以报道员的身份去西昌火场拍照。看到战友累了时,我把相机扔一边,和战友们一起扑打火线。激战正酣,战友王磊喊“滚石!滚石!”我刚转身,硕大的石块稀里哗啦地砸了下来,有几块与我擦身而过,砸断了身旁的松树,我的腿也受了伤。
四川西昌,猛烈的火势常常将战士的皮肤灼伤。2014年2月,选自《怒火救援》
四川西昌,95后灭火战士杨小辉在逆火前行。2015年5月,选自《怒火救援》
被石头砸伤的细节虽然已经模糊,但我一直记得战友们轮流背着我翻山越岭的情景。出院后,我想真正从事新闻摄影这条路,因为在原始森林里,没有微信、微博的关注,没有喝彩的掌声,连观众也不会有。我要用快门定格亲身经历或战友们共同出生入死的瞬间。
我们部队至今有60名官兵牺牲在抢险一线,最小的年仅18岁。我认为,我的战友们是和平年代距离危险最近的人。
森林火场上的一树鲜花,内蒙古大兴安岭。2017年5月,选自《待到山花烂漫时》
大兴安岭,19岁的新兵刘银杰灭火后露出来的表情。2017年5月,选自《怒火救援》
三
刚进入新闻报道领域,我走了两年弯路。我对大广角、冲击力、高大上……乐此不疲,对千篇一律的模仿和复制很着迷,实际上所有“作品”都远离部队工作、远离战友生活。
起初,自己还沾沾自喜、牛气冲天。2014年的3月11日,我和西昌的杨老师去拍照,杨老师说我拍了那么多远离摄影的烂片,还整天像个大公鸡一样喔喔叫,对我这种不走心的摄影人感到失望。
四川阿坝,巡山的战士。2016年4月,选自《反盗猎的生态近卫军》
我觉得自己很冤枉很委屈,但也开始反思。的确,一旦方向错了,再怎么努力都是白搭。我先扔掉一知半解就拿去炫耀的毛病,买了一套大学的摄影教材,在陈周刚老师那里从零开始学习新闻纪实摄影。
只有在摄影史中遨游过,才明白自己的无知,也就不会膨胀。原来我连基础的摄影语言都不懂,连框都不知道在哪里,还整天嚷嚷着如何不被摄影条条框框给套住。那时,我才明白杨老师的苦口婆心。
我开始思考怎样在高度集中统一的集体中,把握军人个体的尺度,既要拍出单位的正能量,还能传情达意并可以发表的新闻照片,确实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除非了解部队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才能用相机这把尺子把握好度。
我努力通过独立思考和观察来构建自己的摄影语言,摆脱刻板的视觉和预设画面,与拍摄对象深入沟通,拍自己能够感受到的东西,为被摄者留下有灵魂和情感的影像。
四川卧龙,雪山下洗漱的战士。2016年4月,选自《反盗猎的生态近卫军》
2014年4月,四川西昌市开元乡发生森林火灾,战友王帅背着20多斤的装备攀爬悬崖,突然脚下一滑,掉下了山崖的一瞬间,他抓住了一棵并不粗的树枝,其他战友迅速用攀登绳将他拉了上来,我在远处用镜头定格了这个画面。这一刻让我意识到,我们在保护森林的同时,环境也在保护我们。
云南西双版纳,老兵在传授技能。2017年2月,选自《西双版纳》
有些媒体记者说:“部队摄影师拍照片行走自如,都不需要突破还拍不好。”其实,只要当过兵的记者都知道,并不像大家说的那么轻松,甚至更难,就像我们想象不到社会记者突破大选题时的艰难。
我觉得跋涉在这条艰辛的新闻摄影路上,比自己扑救森林大火难得多。我曾N次说过不想干了,但一旦放下心里却空荡荡的,没过几天又捡了起来。
四
新疆西天山,巡护的士兵。2017年,选自《反盗猎的生态近卫军》
当兵第8年我面临走与留。我曾多次参与军事比武和抢险救灾,还立过二等功。如果继续,我可能成为别人学习的好兵。但我不想重复自己,不能容忍用同样的方法年复一年的去开展工作。我想,突破不了自己,那便离开部队。
2015年1月30日,我开始尝试用自己的经验讲述故事,按照自己经历整理出一组照片,发到《中国青年报》邮箱。没想到图片编辑郑萍萍老师回邮件“我看了您的角度叙述非常好,真实感人,如果有些具体的故事细节,才不空洞,尤其我用括号标出来的那部分……”
当时,善良的郑老师根本不知道程雪力是谁,但她在6个月的时间内帮我修改文字不少于10遍后,发来样刊。我兴奋地睡不着觉,还去洗了澡,唯有《夜空中最亮的星》这首曲子才能表达我那天晚上的心情,单曲循环了一宿。我看着这个未刊登图片故事的心情,就像19岁去当兵前的那天晚上一样激动不已。
天亮后,《中国青年报》整版刊登我的故事!这一天,是2015年6月23日,刷爆我的朋友圈。第一次感受到了图片故事的力量,当天我就暗下决心干这行了。
新疆西天山,反盗猎的士兵。2017年,选自《反盗猎的生态近卫军》
新疆西天山,反盗猎的士兵。2017年,选自《反盗猎的生态近卫军》
文字叙事能力差,让我的图片故事止步不前。父亲经常提醒我出门在外,不仅要有脸皮厚不怕麻烦别人的精神劲儿,更要有别人愿意帮你的本事。我的本事没练好,不怕麻烦别人的精神却很顽强。
后来我遇到一位在高中时就出书的文字记者吴兆喆,抓住他没放,写完稿子就给他看。吴哥帮我修改后,还讲为什么这样改,以后怎么采访……我的文字才一点一点好起来,但图片叙事又不流畅了。
从小在电影院长大的张老师知道我的困惑后,告诉我“如果你的图片故事拍得不够好,一定是看懂电影的次数少了。” 张老师虽然不会拍照片,但懂电影,给我列了一个电影清单,教我电影是如何叙事表达,慢慢地我开始走上了图片故事这条路。
五
内蒙古北部原始森林,奇乾中队战士胡彭冲和爱犬在山坡上遥望驻地。2016年12月,选自《护林人》
2016年冬天,我深入北纬52度的内蒙古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森林腹地,拍摄奇乾中队战友们的故事,他们守护中国唯一一片集中连片未开发的森林,一年有6个多月大雪封山,有时零下52℃,不通邮政、没有网络、没有市电……被外界称为与世隔绝的“林海孤岛”。
除了冬天,奇乾有媒体记者、作家曾采访过。这里最多是氧气,最稀缺的动物是人。从小在南方长大的我,去那里住了10天。我本想拍他们在原始森林枯燥乏味生活,如何不易,如何坚守。但越是深入采访,我越发现奇乾的战友幸福指数其实比我还高几倍。新兵魏征告诉我“有一次他从外面取水回来后,裤子被冻硬了能立起来,自己看到都想笑。”
不是每个当兵的人都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兵种,就像我们不能选择自己出生一样,即使选择了兵种也选择不了岗位。就像战友康广林虽然不喜欢烧锅炉也欣然接受中队的安排,他说“烧不好锅炉的卫生员不配做厨师。”
内蒙大兴安岭,官兵们脱下冰冷的鞋在火堆旁烤火。2017年5月,选自《待到山花烂漫时》
老兵马斌开玩笑说我把南方的热量带到奇乾了,一周没有下大雪让他们很惊讶。我告诉他,是奇乾的冰雪和战友们面对社会的淡然融化了我的浮躁与不安。我在奇乾真正感受到了冷、暖、人、情,这个四个字的分量。
我们被层层叠叠地森林包裹着,只能看到碧蓝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
我们住的营区如同一只硕大的蚕茧中的小蛹,战友们可以被原始森林忽略不计。但对50多名官兵来说,他们面对的是95万公顷原始森林,人均防火面积为24000个标准足球场。
我同批战友胡彭冲当兵前两年,没有下过山,没见过一个女孩。前些年想念家人时候爬到后山上找信号,有时能断断续续的找到一格。
微弱的信号手都能挡住,他们又想办法把手机挂在树上,先给电话拨出去把免提打开,然后站在树下面扯开嗓子喊,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们给家人打电话时,都操着各地的方言,就像大合唱里的二重唱。
清晨的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林区。2016年,选自《护林人》
胡彭冲回家休假相亲时和姑娘相互有好感,姑娘想加个微信,他才下载了微信客户端,相互加了好友,胡彭冲那时的微信里只有那个女孩,也是他对于“微信”的概念,但只要回到单位又没有网络了。
2017年春节,胡彭冲、马斌……许多奇乾的战友加我微信,兴奋地说他们通4G网络了。我不知道我上次的图片故事有没有起到一点作用,但可以确定的是战友们在通网络的第一时间与我视频。
六
内蒙古大兴安岭,扑救森林火灾的战士。2017年5月,选自《怒火救援》
2017年3月,我去四川原始森林拍摄战友们扑救火灾。诗人李白曾在这里写下“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我随灭火部队爬到火场,看到一片片被大火烧死倒地的森林,明明是白天却犹如黑夜,漆黑的浓烟笼罩在空中,天上是黑灰色的流云,还飞过几只叫声极大的乌鸦,远处传来类似爆炸的声音,身边不时一棵棵大树倒下,与电影里的世界末日别无两样。
我心里有些难受,我想象不到人们常说的天堂和地狱什么样子,但当我看到这些被大火烧死的森林,再次想到2016年去大兴安岭看到绿色森林,就有了地狱和天堂的印象。森林火灾对生态系统破坏性强,大自然往往需要二十年甚至更久才能自我修复。
四川凉山,一片被烧毁的森林,残留下来的痕迹让人触目惊心。2017年3月,选自《大森林的挽歌》
四川凉山,灭火后的士兵。2017年3月,选自《怒火救援》
我在拍完照片后,和战友走散了。往前走,再次走丢或被大火追赶的机率大;往后退,如果走错我第二天都回不去,还随时面临二次燃烧危险,去过原始森林的人都知道,里面完全一个样。新兵时我听老兵说过,大兴安岭很多年前,一个当地扑火队员去打水失踪至今没找到。
快绝望时,我突然想起了“老马识途”的故事,在相机里照片的帮助下,按原路走出了原始森林。那时,我脑海里蹦出的便是人们经常问我“你拍照片能当饭吃吗”?我认为时间正逐渐湮没我们的过往,也让我们忘记了来时的路,而照片的意义不是为了当饭吃,而是令时间永恒,提醒我们痛在那里。这是我与时间交谈的唯一方式,毕竟不是所有东西都会被时间打败。
弗朗茨·卡夫卡曾在友人信中写道“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的大海的斧头”。我觉得,摄影更是。
七
内蒙古大兴安岭,几棵在特大森林火灾中幸存的白桦树。2017年5月,选自《待到山花烂漫时》
新兵连经常听老兵口口相传“森林火灾史上永远绕不开1987年5月6日发生在黑龙江大兴安岭的特大火灾。”尽管那时我还没出生,但当兵后听到最多的。
2017年大兴安岭火灾30周年。4月份,我和主流、地方媒体记者前来采访,虽然各自角度不一样,但都是为了纪念这场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的森林火灾,燃烧了28天,席卷了相当于15个半新加坡,让211人葬身火海,266人烧伤甚至终身残疾。
出发前,我就寻思如何拍摄大兴安岭30年巨变,次生林恢复勃勃生机。但深入其中后,我觉得伤害最大的是大火后的幸存者,我应该把镜头对准他们,去聆听个体的声音或被忽略的细节。
黑龙江大兴安岭,亲历者1987年“5.6”大火的李桂云。2017年4月,选自《被火灾改变的人生》
我在漠河县城至少寻找了三遍才找到吕德臣夫妇。看到61岁的吕德臣时,他正帮妻子李桂云穿好衣服,喂她吃饭,李桂云双手残疾、脸上布满了褶皱的疤痕,还有一根帮助她呼吸的管子,已经在喉咙里插了30年。
我看着窗台上的花草和墙上大大的福字,连掏出相机的勇气都没有,我生怕再次揭开她的伤疤。这位善意的老人却主动说起了自己当年的事。
大火袭来时,夫妻俩拼命往家跑,去救6岁的独生子吕恩福。然后,吕德臣骑自行车驮着妻儿逃向河边。距河岸10多米时,火烧到了李桂云背后,为保护丈夫和孩子,坐在后座的她毅然跳车,丈夫加速冲向河里……他们的家乡漠河被烧成一片废墟。李桂云在生死一瞬间为孩子和丈夫做出了一个爱的选择,丈夫吕德臣却在妻子那一瞬间后的30年、10950天事无巨细的昼夜相伴。
虽然烧毁的森林和城市已恢复,但幸存者身上的伤痛仍在跳动。
一片被烧毁的森林,残留下来的痕迹让人触目惊心。选自《大森林的挽歌》
离开漠河那天,我再次来到吕德臣家中,为他们三人拍下了一张合影。这张照片的像素布满了火灾的焦点,李桂云对我说“孩子辛苦了,大老远的跑来听我唠叨。”其实我应该谢谢他们对我的信任,让我从个体从人心人性从细节了解了这段历史。
这次采访,让我明白个体的声音如此尊贵。我虽然是一个业余的摄影记者,但我尽力去寻找被湮没的细节。
八
西藏唐古拉山,乌云密布。2017年,选自《反盗猎的生态近卫军》
中国有四大无人区:罗布泊、阿尔金、可可西里和战友们在西藏那曲守护的羌塘,这里空气中氧气含量只有内地的30-70%,被称为生命禁区、世界屋脊,能多吸一口氧气就无比幸福。
西藏的战友们长年在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的区域守护野生动植物15年,一名战士牺牲,53人因病致残,85%以上官兵患有高原性疾病……
2017年7月,我跟随媒体团一同去那曲采访。刚下车,我被整个恶劣的环境和战士们一张张通红的脸庞震撼了!我想拍一个致敬西藏军人不辞辛苦、坚守高原的图片故事。但深入沟通后发现原来最艰辛的是战友们的妻儿。我临时决定把镜头对准默默守护军人的军嫂们。
因为采访时间短暂,我便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感受战友们的15年怎么过来的。
西藏羌塘无人区,守护藏羚羊的士兵。2017年7月,选自《生命禁区守护者》
战友孙治国夫妇两地分居走过了十年,朱阿莎第六次到部队探亲。朱阿莎说,女儿孙婧恩两岁时,丈夫回家探亲,让这她懵了。
“妈妈,天黑了,爸爸怎么还在咱们家呢?”“这就是爸爸的家呀!”“不是的,天黑了,他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呢?”
爸爸对于这个孩子只是一个称呼。女儿四岁时,幼儿园小朋友质疑她没有爸爸,因为从来没见过爸爸来接她。朱阿莎听到女儿的委屈,泪流满面。
军嫂朱阿莎的这段话让在场的好多记者流眼泪。我决定临走时再拍一个视频。
我连续前往战友们工作岗位采访,由于蹲在地上记录的时间太长,猛然起身拍照时,眼前一片漆黑,晕倒在地。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床上吸氧了,但采访仍然要继续。
正是战士们纯粹的付出,1980年前羌塘无人区有100多万只藏羚羊,1995年仅剩6万只,目前已恢复超过20万。那些一度面临灭绝的雪域精灵又回来了!但维护生态安全的路还很漫长。
四川阿坝,巡山的战士。2016年4月,选自《反盗猎的生态近卫军》
稿子刊发后,朱阿莎的朋友圈“炸开了锅”,看哭了她的同事。她发消息:“谢谢你的关注。”
这次,让我明白了所有故事的核心一定是人,体现人的存在就是细节。不仅要关心集体中的个体,更要关注默默支撑个体的人,这是细节的沃土。
九
今年或者明年,我可能就要离开部队了。我由衷地感谢军队锤炼了我的意志力,让我拥有随时可以从零开始的勇气和保护好自己心愿的自律精神。我也一直在关注着国内外有过当兵经历的摄影记者,他们给我做了很好的榜样。
四川西昌,我的战友傅雪依依不舍的离开了部队。2017年12月,选自《送别》
今年,是我参军的第11年,我走过最偏远的大兴安岭腹地,最艰苦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去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天山山脉、中缅边界……参与了地震、洪水、泥石流抢险,扑救了119场森林火灾。
这些天灾人祸并没有让我变得更勇敢,反而感到脆弱和渺小。但我一直有个战地记者的梦想,致敬那些仍然坚守战地一线的记者,他们出入险境提醒我们和平的来之不易。
我在西藏采访期间发了一张风光照在朋友圈,一位摄影师朋友评论并私信:“羡慕嫉妒恨,当兵还能走南闯北。”他说,他也想去。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从西藏回来,我叫上这位朋友一同去高原拍摄部队抢险救援工作。走到一半时,他身体不适吸氧吊瓶,病倒返回成都。我仍然在采访期间拍了一张风光照发朋友圈。这次,他说:“注意安全。”
新疆西天山,原始森林里休息的士兵。2017年7月,选自《护林人》
有人喜欢用摄影年限来衡量一个摄影师的能力,我倒是觉得摄影本质上与自己摄影年限没有太大关系。拍照片就像登山,只有不断突破极限才会越过山峰,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而登山需要的是意志力和体能的储备,拍照片更需要娴熟的摄影语言和个体经验来支撑。
人的毛病就是容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大部分照片只有新闻的叙事和事件的记录,少有艺术的视角和美学的呈现。当然两者间本无高低之分,只是我们看世界时多一个维度就能多一种视角,我需要探索事件的复杂和多面,而不能只停留在“好”与“坏”层面。
内蒙大兴安岭,这条路印证了战士们的艰辛与付出。2017年5月,选自《怒火救援》
转眼,自己已到而立之年。战友和同学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除了在跌跌撞撞中找到自己挚爱的摄影和喜欢做的事,一切均无。但我依然不急不躁。出门在外,我并不觉得经历是一笔财富,它顶多是我们生活中留下的痕迹,如果不拍照写作,痕迹都留不下来。
我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做自己喜欢的这点小事儿。
(全文完)
程雪力
我的战友唐天君帮我拍了这张珍贵的照片。回想我的摄影起点,就像新兵连班长教我射击那样“有意识瞄准,无意识击发”。我在汶川地震的废墟中认识了照片和人性的可贵,有意识买了相机让别人帮我拍照留念,却无意识喜欢上摄影想给别人拍照!我觉得人生也应该有意识的努力,才会有无意识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