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陈萨说,钢琴家最没有指望的是你弹一辈子这些作品都弹不完
陈萨新录了一盘德彪西乐曲,当她谈起音乐的时候,脸颊上有光。
1.
炸红薯条、智利辣味素红芸豆汤,一一端上来了。陈萨抬手招呼侍者,又要了一小瓶塔巴斯科辣椒酱,往汤里甩了三下、四下、又一下。
她出生在1979年的重庆,嗯,蛮重口味。那么去伦敦和德国那十几年是怎么过的?自己做菜啊!她眼眉一挑,嘴角上扬,得意斐然的样子。「亚洲超市很方便的,网上就有,应有尽有,红薯都有!」总部仓库在汉堡的一家网店是她最常光顾的,有一种新鲜的小朝天椒,是陈萨烹饪最爱的调味食材。
此刻,这位享誉世界古典乐坛,少年成名,曾一度被大家称为中国「钢琴公主」的演奏家露出了一派天然真实的模样。
她炒菜的时候不听肖邦,也不听李斯特或者贝多芬,没有节奏在脑子里盘旋,最多听听流行的Radiohead或者Damien Rice。
番茄炒蛋其实可以花样繁飞,加那种「贼辣贼辣」的朝天椒或者咖喱粉,还可以放三文鱼进去,很多很多番茄和鱼在一起炖,咕嘟咕嘟冒着泡。
「特别无厘头的,但是配出来其实还挺好吃,我对味觉有想象力吧?」陈萨说自己性格像小男孩儿,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了,不是那种十几岁总阴沉着一张脸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的小男孩,是介于天真和懂事之间的小男孩,调皮但是生动。
陈萨与妈妈的合照
她圆圆脸,很爱笑,讲话的时候语序有时候是英语体系里的,会把结论说在前面,前提和条件缀在后面。16岁即成为利兹钢琴大赛最年轻获奖者,随后留学伦敦;21岁拿下华沙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第四名之后迁居德国汉诺威上学至现在,全世界奔走、演奏,东西方思考方式都混在她气质和认知里了。
她新近录了一盘德彪西的乐曲。2018年这位印象主义作曲家辞世一百周年,是个巧合。
陈萨新专辑封面设计图
从肖邦到李斯特到德彪西,是一个钢琴演奏家自然正常的创作条线,陈萨就是刚好在这个时间节点走到这里了。她没刻意为灌录这张专辑做什么,最多就是旅行到法国的时候放一颗心在那里。
「学习他。」
陈萨会用「学习」这个动词放置在自己和作曲家之间,也会描述说和有的大师有天然的契合,和另外一些就反而「不太好聊」。对肖邦和李斯特都是前者,「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就懂了」,好像爱上一个人,一眼千年的那种。
「聊起来」比较曲折的是巴赫。小时候并不能完全了解他的好。「如果我们从小住在欧洲,听教堂的弥撒成为一种日常的话,也许会离他更近一些,知道怎么去欣赏他。」所以陈萨对自己少时弹及巴赫时的「抵触」感到「很遗憾」,让一个八、九岁的,生于火辣辣的山城重庆,天生浪漫柔情多于思虑的女孩一下子就了然巴赫的美,确实有点严苛了。是要等陈萨人到了欧洲,经过了一番游历和事业上的起伏之后,才开始意识到巴赫的「高不可攀,甚至脱俗。」
「他是一切音乐产生的源头,他的作品是一个核,但是又是一个果实,他对后人的影响就是一个种子。因为他建立的所有和声体系、对位等等所有的东西,后边的作曲家们都能够学习到和借鉴到。在他的那种东西的基础上给予发挥,然后变成不同颜色的小球……」这就是陈萨表达和描述音乐时会用到的比喻和言辞。她还说巴赫的和声就像教堂的彩色玻璃,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去聆听和演奏他的。
陈萨和她的钢琴
有点魔力,就是当陈萨谈起音乐的时候,脸颊上有光,两只手会不自觉扬在半空中。我注意看她的手,小小的,很柔软的感觉,指甲剪得很短很短几乎看不到超过手指肚的痕迹,也看不出任何一点经年累月练习弹奏的疲惫感,好像一双婴孩的手。
2.
录音厅
这一次的德彪西录得异乎寻常的顺利。
录音师是陈萨德国的好友引荐的,长期为慕尼黑爱乐和新加坡交响乐团工作,经验丰富。录制速度很快,比原定的计划几乎缩短了一半的时间。录完了的陈萨欢天喜地,录音师说,你先别高兴太早,「他强烈建议我在最轻松的时候,再弹一遍,不要停下来。」她第一反应是想要抗议,冷静下来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没想到,12首曲子,中间只在50分钟左右的时候休息了一次,整整一个小时40分钟,轻松,娴熟,肆意,自由。
录音师工作照
录音厅地上交叉横错的线
颜色一层一层堆叠,和声就如色彩,层层叠置在一起,全都动起来活起来了,「有一些东西是一步步靠近的,另外一些则很远……我好像穿过一个隧道。」
录音时的陈萨
录音的时候陈萨习惯穿最舒服的衣服,T-shirt,休闲裤,总之是可以支撑自己所有的大动作。弹钢琴的时候,她的手和全身的所有一切都连接着,「甚至到灵魂。」她教我,下次去现场听演奏会的时候,有条件的话还是要尽量往前排坐,坐在哪一边没所谓,但坐的靠前,就会拉近和演奏者的关系,更能感知到TA的手指敲击键盘时营造出的那种氛围,那是你在唱片里或许不会听到的。
酒店房间里陪伴她度过录音那几天的小花
很多年前在日本的一次演奏会上弹肖邦,要么是《幻想曲》要么是《第三奏鸣曲》,她记不真切了,总之是弹过之后觉得遍经了一番「史诗性的过往」、「不知道时间是怎么度过的」,没有使劲去做什么,很平和就过去了,一切都被抛在脑后了。
新专辑小册子里的图片,来自陈萨自己所到之处的手机随拍
另外一次弹李斯特的《奏鸣曲》,大约35分钟那么长的一首曲子,写的是天堂和地狱,弹下来陈萨觉得自己「快虚空了」,「到最后我是流眼泪的,我现在居然记得,可是并不是伤心的眼泪,你懂吗?」
青年时代的李斯特
李斯特从小想做神父,却被父亲拉出了教堂,年轻时他风流倜傥享尽了人间所有宠爱,女人、金钱、名利、……一切唾手可得,晚年虔诚所信,写出的音乐充满了「魔性」,陈萨羡煞他的人生,「太值了!」她在他的音符里听到「天使一样的声音,中间有争斗,也有冥想,好像宇宙里有光慢慢降临……到最后就是几个非常静态的和声,最后一个音符在低音,很幽深的一个音,就结束了。」弹毕,陈萨手抬起再慢慢垂落,她以为,「人生也就是这样了。」
新专辑小册子里的图片,来自陈萨自己所到之处的手机随拍
那一次弹奏李斯特之前,陈萨刚刚经历了人生中几桩大事,或称变故,个人情感的几大转折,她被裹在那冲击里,默默思度要怎么去存在,怎么去经历自己该经历的这一切——是这些疑问和懵懂的知晓支撑她弹下这一曲,也让她和作品之间有了那样一种再也不会被复制的相互的作用力。
爱音乐的人真是让人羡慕的呀,音乐就在那里,不会自己长了脚跑掉,你需要的时候,聆听,她就会给你启迪或者宽慰或者力量,所谓「知音」,即使如此了吧,这种幸福感有时候甚至大过了人与人之间的相知。
弹很多曲子都会意犹未尽,音符停止了,思绪还在陈萨周身飘着。弹贝多芬就最不一样,弹完了的那一刻她能感受到一种彻底的决绝,最后一个和弦搞定了,她只想一步杀回后台,「就像骑着一匹马在夜里,一鞭子就冲到深夜的黑暗里。」
新专辑小册子里的图片,来自陈萨自己所到之处的手机随拍
这个时候你就觉得,再问陈萨那些诸如2000年华沙肖邦比赛上你呼声最高却最终只得第四名对此作何感想之类的问题,实在是多余了。
我更爱听她说,「音乐是时间的艺术,从这儿开始,到那儿结束,中间你怎么去经过这所有的时间,每一次都不一样。」
也爱看她微微叹一口气诚实地说,每一次被迫要在人前说起「肖邦」这个名字的时候总有点为难,「是的,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想提他的名字」。肖邦是肖邦,不是陈萨的「商标」。与其被人一遍遍谈论自己与肖邦的牵连,陈萨更愿意回到学琴的最初,积极得好像一只小喜鹊一般地坐在钢琴前,被肖邦的音符带着走,「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倾诉,我觉得他就只在对我一个人讲,是专属于我的。」然后弹过一遍之后,启蒙老师邱凌怡就会发一块糖给陈萨。她说起邱老师的时候甜极了,她说邱老师宠她,上课时就站在小小的她身后,钢琴椅没有靠背,邱老师就让陈萨靠在自己身上弹琴。「她总夸我,戴个眼镜,我记得她的嘴唇总是很亮很亮……」
陈萨没为弹琴受过什么苦,挨打也挨打,却全忘了疼,只记得靠住邱老师时候的温柔和那些鼓励的话语带来的欢愉。
陈萨早期与妈妈的合照
3.
陈萨念出Agnes Obel的名字,打开手机找到她的歌单,这位丹麦女歌手的声音于是在子夜到来之前的黑夜里弥漫开来,像北欧清冷早晨一群咕咕吃着谷碎的鸽子。这是她喜欢的女歌手、音乐人,生于哥本哈根,现居柏林,比陈萨还小一岁,有一头淡金色的头发,一对水蓝色的瞳孔,静静凝视镜头的脸像一幅17世纪肖像画。
Agnes Obel
陈萨有点好奇也有拿不准,跃跃欲试地问:「你听过她的歌之后,如果你得到的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怎么办?」
言下之意,她以为太多人、太长时间里对她的印象都过于固化了。穿着长及拖地的晚礼服坐在音乐厅正中心的九尺高档钢琴前面弹一曲又一曲浪漫悠扬的古典乐曲的陈萨,怎么又会喜欢那种空灵奇幻的声音和节奏呢?而且显得,那么疏离。
是的,Agnes Obel的歌是有点孤寂的。你没问题吗?我问她。
「我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人不是一定跟大众活在一起的,而且这个群体的大小天生是存在的,也是自然形成的,并不是说大多数认为的就一定是正确。人不应该害怕小群体。」
新专辑小册子里的图片,来自陈萨自己所到之处的手机随拍
陈萨爱哭,不是那种嗷嗷大哭,而是不动声色的决堤,保不齐看到什么被触动了,垂泪的浓度很高。久了,眼泪也就成了一种自我观察的指标,小时候会为之动容的东西,后来变得钝感了,她会有一点点担心,一个小问号也会由此浮上来:
「一个人应该认知力更强,还是单纯的感受性更强会比较好?」二者之差别在于一个用脑一个用心。陈萨很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纯用脑筋的人。
一蹶不振的时候,她不碰钢琴。
除非必须要去碰,她就老老实实走进那扇门,如果可以选择,她不会去。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碰。
「可能是因为软弱,我经常走向钢琴的时候会有一种类似拖延症的心态。但是那个门只要我进去了,就会非常享受在里面。经常我需要克服的是从这儿到那个门之间的距离。」喝杯咖啡,吃点东西,喝一杯咖啡不够再来一杯,同时笑自己的原地打转。她确实太敏感了,一点点风吹草动也是惊天动地的。所以弹钢琴也真是适合她。
陈萨在演奏会上的照片
「钢琴家,最没有指望的是你弹一辈子这些作品都弹不完的,太多了,太多了!」一首协奏曲动辄50分钟,停都不停一个小时光阴就过去了,还要练习啊,一遍遍打磨抛光啊,数不清的小时就进去了,这才是一个曲子,更不要提那些90分钟的独奏了。「时间没有剩太多啦!」
香港IFI基金会资助的法国五月艺术节,陈萨与Diotima四重奏合作了弗兰克五重奏
相比于什么「时不我待」之类的话呢,陈萨更愿意说的是:如果你喜欢弹钢琴这件事,「真的不赖!你这一生就实在有太多事儿可做了,终其一生你真的会非常的享受和乐在其中。哇,你永远弹不完!」
这张谢幕图,对陈萨是非常珍贵的一张。这是她那年弹完肖邦《43支舞》巡演的最后一场,谢幕时被抓拍的一瞬。当时所有的观众非常耐心地听完了这场三个小时的“超长”独奏会,她打消了所有顾虑,由内而外地畅快。
INTERVIEW
吕彦妮:永远弹不完,不会觉得绝望吗?
陈萨:也许到最后的最后的时候,会觉得绝望的,那可能不是遗憾或者无望,是真的很绝望的事情。这条路其实是永远走不到头的,一切东西悬而未决,所以有的时候是很有挫折感的。但是回过头来想,世上有几件事情你是真的有绝对答案的呢?当你真的觉得你找到绝对的答案的时候,是不是很无聊呢?这么一想,我也就能接受这样的挫折感了。
吕彦妮:你得到现在的成就,你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陈萨:我所有的坚持并不是我的勤劳带来的,而是我的一根筋带来的。
吕彦妮:弹钢琴一直能够让你着迷,为什么?
陈萨:你觉得艺术是什么?我认为就是到了最后你能发现有很多很多种选择,你可以去做。有时候你需要去尝试你不喜欢的那个东西,然后来确定什么样的方式是最舒服的。你不可能保持同一个方式重复,因为它会走形,会走样,所以你需要用其他的东西来保持鲜活度。你最初选了,接下来你必须要做B和C、D、E、F、G,所有的这些东西做完一圈,然后再得出一个净化了的A,是这样。
陈萨新专辑封面设计图
吕彦妮:你对「美」的认识最初是来自于哪里?
陈萨:我觉得是家庭影响,我妈妈其实是一个挺挑剔、挺高级趣味的人,她总能在很多选择里作出那个最合时宜,最让大家舒服的一个。她从不给别人添麻烦,很能够承担,不会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去牺牲掉一些人本来应该有的品质,我想这是她的自尊、品格给我的影响吧。
吕彦妮:她对你有过严厉的训诫嘛?
陈萨:我妈训斥我的很多东西我很难改的,比如说她就觉得女孩儿应该矜持一点儿,但我基本上在感情上多多少少属于主动型的,而且我是属于情感丰富,天生对爱情有幻想的那种小孩儿,我幼儿园的时候就幻想我有男朋友,《射雕英雄传》里靖哥哥那种。幼儿园的时候我会跑去喜欢一个特别文质彬彬的一个小男生,他很优雅,我有一天就跑去亲了他一口,结果这件事情就闹翻了天。其实我小时候性格是挺像男孩儿的,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在感情里主动是没问题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陈萨新专辑封面设计图
吕彦妮:以前我听到过一个说法,说爱情来的时候,两个人可以听到耳边仿佛有音乐……
陈萨:我喜欢这种幻想,人应该有这样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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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吕彦妮
本文获「吕彦妮」ID:real-lvyanni 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