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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布料·我

去台北大稻埕观光时,东道主热情推荐我去永乐商场看看,几层楼的布店布饰堪称壮观,规模倒还在其次,真正壮观的是那种怀旧的氛围。

每个区域都有明确的特点,或是豪华软装布艺,或是日本森系棉布,或是西装专用布料,甚至还有印度沙丽专门区……身为游客,我并无购买的目标,织物聚集之地,吸音效果明显,旁人言语都变得闷闷的,走马观花的我开始走神,无法不去想早已过世的母亲,因为她曾是布店的忠实顾客,肯定会很爱这里吧。

我一直到初中才有属于自己的书桌,之前用的是母亲的缝纫机。老式缝纫机下有踏板,旁有轮转的细皮带,机体不用时向下翻折进桌肚,漆面三合板翻盖合拢后,就成为一张小桌。那个年代很多家具都有布罩,我家的缝纫机套尺寸精准,滚边挺括,是母亲亲手做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家里大部分衣服都是母亲亲手剪裁、缝制的。暑假时常见她在竹席上铺开人造棉花布,给我们做睡衣睡裤;或是特地关上电扇,铺平真丝布料,要剪得非常细心才行;也时常有秋冬穿的两用衫;后来还尝试过皮革……我从来没想过去问她,纸样是哪里来的?为什么看了电视、杂志,或别人穿的衣服就能翻版出来?因为从小就看这种场景,我竟以为那是天经地义的。

母亲带我去布店的时候会考我:门幅几米几的料子,给我做一条连衣裙要剪几米?做沙发套又要几米?可惜我从来算不清楚,毕竟还是小学生;但等数学常识够用了,也不用买布了,成衣店比比皆是,挑三拣四还来不及,做什么加减乘除。

母亲说:会做衣服的人,长大学几何会很棒。我就指出逻辑错误:都会做衣服了,肯定不是小孩,应该说,几何学得好的人做衣服会很棒。小孩子知道漂亮,甚至有点逻辑,但还不懂美学,不能意识到母亲在自信地剪裁、伶俐地踩缝纫机、灵巧地做盘扣的时候已经展现出了她最可贵的才华。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母亲第一次去新加坡出差,兴奋地带回一种图案繁复的布料,棕褐底色上印着螺旋形花草。那时我刚上生物课,觉得那种花色很像草履虫。母亲对这卷昂贵的布料爱不释手,说要给我和姐姐拼凑出两套衣裙:无袖上衣配紧身直筒半裙。谁知,一向精打细算的母亲这次疏忽了一个细节:只有边沿带白条的部分才能用作门襟,所以,事实上拼凑不出两套。母亲很遗憾地告诉我:姐姐有一整套,我只能有一条半裙,因为姐姐已经上高中了,穿起来会比我好看,况且,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借她的穿了。

衣裙样式极其简单,很快就做好了。所有老师同学、邻居阿姨都没见过这种极富异域风情的裙子,我和姐姐回答了无数遍:“这布料是我妈妈在新加坡买的,好看是好看,但颜色有点老气哦。”

二十世纪初,有一次在机场,我看到新加坡航空公司的空姐们袅袅婷婷鱼贯而出时当场愣在原地。我突然可以脑补出母亲在去新加坡的飞机上问空姐“这布料哪里有卖”的画面。她一定很喜欢彬彬有礼的空姐展示出的美:南洋风情的印花包裹纤细的身材。她甚至用不逊于时装设计师的手法将其复制在女儿们的身上。

进入青春期后,我的臀部变大,那条半裙再也穿不上了,我记得母亲想方设法帮我改过,但我没有再穿过。裙子一直压在老房子的衣橱里,直到她去世,我才把它们全部搬出来,一件一件,收拾回忆。姐姐的那套也还在。还有一抽屉没来得及做成衣服的料子,有上好的毛呢,也有大概准备给外孙辈做婴儿服的细绒布。

我从没意识到,从自己开始赚钱买衣服的那一天起,我和母亲之间丝丝缕缕的牵连就已经断了大半。这样想念着母亲的我在永乐商场里一转弯,陡见一位剃度的尼姑安坐在一家店门口,褐黄斜襟僧服,黑面白底布鞋,围绕她的尽是高大、肃穆的冷色调丝绸布匹。我突然眼眶一热,有个念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就算我任性地要一件僧服,母亲也会帮我做得无可挑剔吧!(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