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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被扔下海喂鱼的实习海员

本文作者在货轮上工作

一个实习生破坏了大家走私黄金的计划,船员们愤怒了,要把他装进麻袋、扔到海里喂鱼。

失败的走私

我是在2009年成为一名海员的,那年2月,我在深圳赤湾港附近的一家旅馆等代理领我上船。直到凌晨三四点代理才姗姗而来,我睡眼惺忪地拉着行李箱上车,两个人打着哈欠赶往码头。

在此之前我从未近距离见过货轮。当APL Spinel号这尊钢铁铸就的庞然大物出现在我眼前时,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我们真的能驾驭她吗?

APL Spinel号的宽度是巴拿马级标准(30米左右,刚好能通过巴拿马运河),长度三百多米。而衡量集装箱船的主要标准不是尺寸,不是载重,也不是吃水,而是箱位——APL Spinel是一艘约4600箱位的大型集装箱货轮。

我迈上舷梯,从此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和身后的陆地正式告别,在其后的大半年里,我的脚下将不再平稳。

舷梯不住地左右摇晃,脚下是浑黄的海水,搅着诡异莫测的乱流,掉下去极度危险。舷梯口有几个菲律宾水手,他们个子普遍不高,棕色皮肤,眼睛因常年被咸湿的海风吹刮而猩红。一个水手嘿嘿笑道:“Welcome on board!”

我刚放好行李,一个穿着满身油污工作服的年轻人就闯进来:“新来的机舱实习生吧?快跟我下去,二车在催了!”

于是我匆匆穿上三副刚刚给我的工作服、工作靴,戴上安全帽和棉纱手套,跟着他奔了过去。

我没想到的,第一天上船,我即将开始长达17个小时工作。到最后,我困乏得头脑发昏,后面的数小时是靠咖啡顶过去的。

这一“下马威”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海上生活艰难。

不过还好,船上的伙食我很满意,晚餐一般是四菜一汤三荤一素,饭菜以自助的方式供应,吃多少盛多少,还有我最爱吃的鸡翅。

做鸡肉很棒的大厨来自新加坡,是第一代移民,汉语说得还不错,带闽南腔。他五十多岁,有些肥胖,脸圆圆的,肚子也圆圆的,头上已谢顶大半。和所有大厨一样,他对船上大副等领导更恭敬一些。但对我们这些中国实习生也不错,毕竟大家都是华人,血脉相连。

同事们的信仰不同意味着食物禁忌也不同:印度教徒不吃牛肉;穆斯林不吃猪肉。少了这两大选择,大厨的绰号由此而来:荤菜大多是鸡肉。虽然他变着法儿做:炸鸡,咖喱鸡,炒鸡块,偶尔的BBQ party上能吃到烤鸡,即便如此,依然可以听到大家的抱怨:“唉……又是鸡……”可还是得硬着头皮吃。所以后来我粗略统计,在这艘船上,自己至少吃了500只鸡翅。

我和鸡肉大厨的关系不错,一次,我俩喝着船上分配每人的两罐啤酒,他来了兴致,给我讲起了他在海上往事:

“三四十年前我已经在这家公司做了。那时没有现在这样规范,海员走私并不少见。新加坡海域时不时有缉私船巡逻。那一次我们从中东回新加坡,想干一票大的:几乎所有船员(除了没钱的实习生)都入股了,准备走私一批黄金,中东的黄金比较便宜,你知道的。”

“快进入新加坡海域时大家把金条藏在电饭煲里,上面铺上饭。运气很不好,抛锚的时候碰到缉私船了,他们趁抛锚这段时间把船搜了个遍,什么也没发现,于是把我们集中在餐厅作最后的问话。”

“我也入股了,金条和米饭就是我放的。我站在电饭煲旁,很紧张。我的身旁是一个甲板实习生,平时很老实,不爱说话。然后我注意到他不停地用眼睛斜瞟我这边——就是电饭煲这个方向。”

“很快,有个缉私人员注意到,他把我推开,打开了电饭煲,那批黄金全部被没收。注意到实习生暗示的还有其他同事,缉私船离开后大家愤怒得发狂,喊着要把实习生装麻袋丢海里喂鱼。我在旁一直劝着,他还年轻,不懂事,给他留一条生路吧。后来大家恢复理智,只狠狠打了一顿。小伙子捡了一条命。”

昨晚当我回想起这些事时,忽然觉察到一些不对:鸡肉大厨当时五十多岁,三四十年前他才一二十岁,不大可能当上大厨。

我做了个大胆的猜想:大厨就是那个实习生,因为他得罪了全船同事,特别是船长这些领导,后来公司根据他们的评语把他调去厨房当二厨,过了些年他才慢慢地升至大厨。但“爱管闲事”的性格依然没改。

船上的伙食还算丰盛

被困阿联酋

中国-新加坡-迪拜这条航线我们经常跑,其中一次,我们经历了一场小小的“生死考验”。

这一切还要怪华尔街的那些资本家。如果不是他们贪婪无度,就不会有08年次贷危机,就不会演化成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新加坡的经济就不会受到冲击,公司就不会省钱省到最前线的海员头上,也就不会有我所说的“生死考验”。

那时已是六月中旬,气候渐渐热了,尤其在去往中东的海面上,风迫不及待的先热了起来。有时海面平静的几乎没有浪。

几天后我们进入阿联酋海域,得知需要抛锚等待进港,等待时间尚未确定。像迪拜港这样的大港,抛锚等候很正常,但时间不定却是少见的。我们都有疑问,是不是公司舍不得花钱插队?

于是,我们在港口外选择一处地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最先断绝的是容易腐烂的绿叶儿蔬菜。为了杜绝食物腐败,我们总是尽量赶在它们变质前食用。然后是其它蔬菜,最后只剩下一些豆类,花菜,和土豆。

肉可以放在冷库中长久储存,供应相对充沛。于是船长下令减少菜类配给,自助式取餐的方式早就取消了,只有米饭是管够的。

大家都有了意见,抱怨船长不让公司给我们买食物。其实我们知道,从港口专门请小艇送食物非常昂贵,更何况是从迪拜这种不产食物的地方。胖船长默默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

一个多月过去了,进港的时间还没定,食物配给日趋紧张,连肉类供应也紧张起来。

于是船长决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鼓励大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二车和铜匠在工作间锻造了许多鱼钩,分发给各个船员,机舱的重要工作在抛锚的时间里早已做完,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钓鱼!

除了留守机舱值班的两个同事外,其他人(除了大车和二车)去尾甲板和水手们一起钓鱼。

电机员用绳子将500瓦的大灯吊在海面上,吸引鱼群聚拢来。我们钓上的最主要的是鲛鱼,说实话,我觉得海上的鱼挺傻的,就那么点碎鱿鱼作饵,它们就轻易上钩了。

这次海钓收获颇丰,大厨在尾甲板架起烧烤架,大家一起欢快地烤鱼!大副打开免税仓库让实习生搬来啤酒,最后变成了一场快乐的Party。

不知道当时别的抛锚船,看见我们尾甲板上火红的烧烤和飘起的青烟,会不会以为我们失火了。但我不得不说,鲛鱼不好吃,肉很柴。

大海美丽的一面

“多国部队”

APL Spinel号大部分船员是菲律宾人,水手和水手长全是,另外还有机舱的机工和铜匠。菲律宾人都说英语,口音很重,但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我甚至觉得,菲律宾人就是天生的水手,当海员也是菲律宾主要的劳力输出途径之一,但他们似乎不擅于考试,大部分船上的菲律宾人依然是普通海员。

除此之外,三车,二副,和一个甲板实习生是新加坡华人。船长和电机员印度人,二车马来华人,大车加纳人,大副印尼人。剩下的都是中国人:四车,三副,机舱两个实习生,甲板两个实习生。大家的宗教信仰包括伊斯兰教,基督教(新教),和印度教。

在海上漂泊的日子里我和同事们也渐渐熟悉。

机工Peter也是众多菲律宾人中的一个,四十多岁,是我见过年纪最大的机工,他身体发福,可能也是我遇到的最胖的机工。如果不是为了家人,他完全不必干这工作,所以平时大家都会照顾他。他性情宽厚,总是笑笑的,加上体态比较胖,让我联想到弥勒佛。

我的室友冯来自内蒙古包头,我原本还想听他说大草原的骏马、巨雕、大蚊子,但就像他寻常的五官一样,他的生活环境和其他汉人也没多少不同。

三副辽宁人,个子偏矮,胖嘟嘟,脸很圆。他喜欢动漫,电脑里存储了几百集《海贼王》,所以我们时常聊动漫。我有时会趁他值班时去驾驶台让他教我辨认星座(以后靠这招哄女孩子开心),许多的航海知识也都是他教我的。

至于船长,是一个对中国有深切好感的印度人。他说,没有中国廉价的“山寨手机”,很多印度人根本用不上手机。他近五十岁,头发乌黑浓密,虽然身体发福了,但平时坚持练瑜伽,有一次给我们表演劈腿,以他的年龄,他的身材,实在不可思议。

其他同事不逐一介绍了,总之我和大家相处的都不错,我曾主张淡化船上严格的等级制度,人和人之间平等互爱:这显然不可能——船上是半军事化管理,尤其在这家新加坡公司,规矩严格执行,相互尊重可以,平等绝不可能。于是我得了一个绰号:“mister wong”。大家以此表现对我的“尊重”。我对这种善意的调侃没有抱怨,把绰号笑纳了。

船上并不总是众志成城,不同国籍的同事之间总免不了有点儿隔阂。就像国内的船上,不同省份的船员之间也会抱团扎堆,相互排挤。

其实我想说,比起国内的船舶,我们的氛围要和谐很多。船长永远都在努力让大家模糊国籍差异。我们受公司文化的影响,也不怎么把外籍同事当外人。事实上我们中国人在这家公司本身就是外国人。

有一次船上过印度新年(新加坡法定节假日),全船休息半天,晚上有party,船长给大家准备了一个“小节目”:比赛吃汉堡。大厨准备了几个汉堡,不参赛的同事以1美元为注押自己看好的选手。这时有人提议按国籍每个国家出一个人。

突然间,船长就生气了,他拍着桌子说,船上不准任何按国籍区分的行为。大家立刻不做声了。最终,比赛按自愿原则进行。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可爱的船长生气,也足以说明一个一流的船舶管理公司,怎样通过建立公司文化来杜绝国籍差异形成的文化隔阂。

船长时常提醒我们,只需要记住:我们都是APL的员工。

各国船员合影

上岸

2014年,我结束了自己的海员生活。即使做了陆上的行当,有时做梦,我还能听到柴油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感受到机舱炽热的高温,以及那浓重的机油味。

前几天接到一个前同事的电话,我们是同一批的实习生,他现在已经是船长了,刚刚返航回来休假。

我们聊起了APL Spinel号上的老同事们,鸡肉大厨、印度船长……查了新闻才知道,APL Spinel号在几年前已经报废了。

但这些都改变不了我的记忆,那段与海风和巨浪为伴的日子,永远不会改变。

APL Spinel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