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汉
提起泰国，就会想起大象。
说到“泰国旅游”，更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骑在大象的背上在林间悠然漫步的造型。
在YouTube网站的留言区里，有些外国网友留言——“一听见泰国国歌，就感觉看到一群大象排着队悠悠走过”。
而泰国人自己，也认可大象为全民族的官方吉祥物，将大象刻在神殿中，供在寺庙里，绣在国旗上（1917年以前的老版暹罗国旗），画在最畅销的啤酒瓶子上……
唯独在现实中，泰国的大象的生活，却远没有这么体面。
2019年7月的最后一天，一则来历不明的“热搜”，在中文网络世界中不胫而走。
新闻的内容，简要概括就是：泰国旅游局“呼吁游客不要在泰国骑大象”！
乍一看这句话，无论是不是住在泰国，来没来过泰国，大家都是一脸震惊。
泰国旅游局呼吁“不要骑大象”，无异于拉斯维加斯市政府呼吁大家远离博彩，日本水产厅带头抵制鲸鱼刺身，玉林、沛县与首尔市联袂开展爱护汪星人联署行动一样——实在是有种大水冲了龙王庙，发狠起来干自己的荒诞感。
怎么回事？舆论压力逆袭官方立场？无良媒体炮制虚假新闻？
一起来看看，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我们泰国网记者从一线获得的事件真相吧——
泰国旅游局“抵制骑象”的来龙去脉
事情是这样的。
2019年4月12日，一名网名为“abang da balik”的马来西亚网友，在推特上发布了一组“反对虐待大象”的图片。
这些图片，展示了泰国大象遭受虐待的惨状——野生小象从母象身边被抢走，遭受各种折磨；成年后被铁链囚禁，遭受暴打，并被锋利的“象钩”刺入头部，从而彻底丧失反抗意志，屈服于人类。
七月底，这个“反虐象”帖子突然火了起来，在外网上得到大量的转发，甚至惊动到了主流媒体。
澳大利亚雅虎新闻自称对一个“泰国旅游局发言人”进行了采访，而这名没有被点出姓名的“内部人士”通过电子邮件，对澳洲媒体进行了一番“沉痛反省”式的表态。
据称这名泰国官员表示：
“对于游客在泰国参与任何骑大象的活动，我们（泰国旅游局）从来不支持——”
“我们希望，游客可以拒绝骑大象，并呼吁大家抵制相关的旅游项目——”
“泰国政府一直在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包括制定政策、推动研究、治疗受伤动物、打击非法交易等一系列手段……”
“泰国官员呼吁抵制大象旅游”的消息一出现，立刻引发了广泛的转载。在澳大利亚、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媒体相继转载。
而7月31日，这则消息更被中国新浪新闻转发，仅两小时便积累了近2000万的阅读，3000多个留言回复。
到8月3日，这一话题的阅读数更是上涨到1.2亿，一万多条留言回复。
经过不同国家新闻媒体的层层转发，那个“泰国旅游局官员”语气发生了轻微偏移，变得越来越激烈——到了中国大陆，标题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泰国旅游局请求别骑大象”、“泰旅游当局发言人请求游客不要再为大象娱乐业买单”、“泰国官方：我们从不支持游客骑大象！”
听起来，似乎是外国游客在穷凶极恶地违法迫害泰国大象，让泰国旅游局十分痛心——以至于要呼吁抵制，全面取缔……甚至早就已经取缔了这种“大象血汗产业”。
然而，对于生活在泰国的华人而言，泰国官方这样的表态，真实性很值得怀疑。
泰国大象娱乐业，遍及全国，规模浩大，是泰国各大景区，各种“XX园”当中招待中国和世界各国游客的“主打品牌”。
不但当地人从未听说泰国旅游局有何“呼吁抵制”、“立法取缔”的举措，甚至得到了各种旅游部门的宣传推动。
如果泰国官方果真要“抵制大象娱乐业”，那么泰国旅游业将掀起一次轩然大波！
这事儿要是真的，泰国各大象园怕是明天就要发兵，踏平泰国旅游局了……
实际上，真相如何呢？
为了探明事实真相，泰国网记者于8月1日，联系了泰国旅游局、泰国旅游工业协会等权威机构负责人，进行确认。
而这些权威机构的负责人，也对这一事件进行了说明和澄清。
泰国旅游工业协会主席：
泰旅局请求游客别骑大象？从没听说过……
针对近期部分媒体疯传的“泰旅游局请求别骑大象”一事，泰国旅游工业协会主席猜腊于2019年8月1日下午作出回应：
“7月31日，国外某社交媒体上多家账号出现保护大象的图片视频，同时附文表示——泰国国家旅游局呼吁、请求游客别骑大象。该事件遂逐步升温，引发热议。”
“然而，本人在此要直言指出，此类消息不实。”
“即便是出于保护动物的目的，也不能捏造新闻。从这则新闻消息的源头来看，无论外国媒体采访的是谁，援引何方，都应该明确附上被采访者的确切信息，如名字、职务、部门等。如果仅标注‘据采访得知’，‘泰旅局相关官员透露’，那么有何新闻严谨性可言？”
“此外，本人，猜腊，泰国旅游工业协会主席，从今年的7月以来，直到事发当天31日，一直参加泰国国家旅游局定期会议，不曾缺席，会议期间均由泰旅局局长育塔萨先生主持，副主席及各部门代表也一并出席——会议各项内容中并未提及任何禁止、呼吁、请求游客别骑大象等信息。”
因此，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些外国媒体不加核实的片面报道，已经对泰国旅游造成不良影响。毕竟，时至今日，伤害大象的产业链不复存在，也没有任何一家泰国象园接到上述‘官方消息’”
在否认了“官方抵制大象旅游”之后，泰国旅游工业协会主席也对大象产业的弊病，以及改善的必要，做出了承认——
“但是，不可否认，目前泰国各大传统象园景区依然开放，大象的饲养机构、象夫也在通过展示大象而盈利——我们并非在支持操纵动物、违背自然的盈利模式。我所支持的，是泰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以及与时俱进的调整。”
“从历史发展可知，古时泰国人民与大象群体相处融洽。大象，是泰国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放眼当下，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自然被破坏，我们需要找到人类发展与环境资源可持续发展的和谐模式。”
“该背景下，作为泰国人，面对传统，我们自然知道如何取舍——残忍虐待动物的糟粕之举要剔除，压制动物自然天性的行为当被制止，未来泰国将通过游客与大象的亲密接触，进而认识自然，爱护自然，大象与人类和游客的关系将会翻开崭新的一页。”
泰国旅游工业协会的这位“猜腊主席”，在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泰国大象文化传统”与“现代环保意识”之间的平衡点，因此发言听着有点绕——
大体而言，里头包含了这几个信息：
1.泰国旅游局并没有“呼吁大家不骑大象”，更不可能“抵制取缔大象娱乐业”；
2.泰国旅游业者也原则上承认“大象娱乐业”有不人道的成分；
3.虽然不会“一刀切”，但泰国的“大象娱乐业”将会走向调整，从“人类玩大象”，到“人类与大象一起玩”——的方向进行逐步转变。
大象娱乐，不可能很快从泰国消失。
但是，它会走向衰败。
即便是最保守的相关利益者，都不得不承认这种难以逆转的历史方向。
这，就是泰国大象未来的命运。
大象的未来：
从武器、苦役到“萌宠式消费”
大象是泰国文化的图腾，泰国人民热爱大象——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偶像”从来不好当，大象在泰国漫长历史当中的“偶像之路”，充满了伤痛与苦难——这也是无法洗白的事实。
在古代，大象是一种武器装备，是一种被大量牺牲和消耗的武器。
和平年代，大象则被大量捕获，用于劳役——通常的模式是，人们一边砍伐森林，一边捕猎森林中无家可归的野象；然后将野象强行“驯化”，再将大象当成搬运木材的起重机和卡车，进一步去砍伐森林……如此循环往复，不断捕获大象，不断砍伐森林，直至生态萎缩，物种濒危。
而1980年代，泰国开始禁止砍伐原始森林，同时也禁止将大象投入伐木业的重体力劳动中。泰国数千“搬砖大象”集体失业，各地大象林场，养象大户被迫转型，成为旅游业的“娱乐大象”的训练场，和“大象主题的游乐园”。
实事求是地说，“搬砖象”转变成“接客象”，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历史进步。不仅让大象的生存环境大为改善，也实现了更大的经济收入。
但是，即便是“搬砖”改“接客”，问题也依旧存在。
大象是一种难以人工繁育的动物，大象可以人工饲养，却很奇怪地难以在围栏中像牛羊一样一代代地生养。因此获得大象的主要方式，就是捕获野生大象——这也就意味着对野生动物的驯化与改变。
同时，训练大象进行表演，踢球、走独木桥、投篮、以及画画——都需要象夫进行训练，用象钩进行反复惩戒，最终让大象形成条件反射，才能实现那些惟妙惟肖的“大象表演”。
哪怕是给大象洗澡，给大象喂食的“圣母型大象营”，一旦超过合理的限度，也可能会对大象的消化系统和皮肤造成损害。
实际上，作为一种野生动物，没有任何一种方式，会对大象“完全无害”。
但是，不同的方式之间，终究有优劣之分。
而从“折磨大象”到“消费大象”，再到“照顾式地消费大象”，这是一种明显的进步，也是泰国此时此刻正在为之努力的方向。
不是每一个大象营，都是罪恶的黑象监狱。
但与大象相处方式的改变，却是不可逆转的。
人类的趣味，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改变。
2000年前，罗马人最热衷的娱乐项目，是看着角斗场里的奴隶们提刀互砍，现场吃鸡。
200年前，伦敦、巴黎、北京的市民最热衷的娱乐项目，就是人山人海地围在法场上，观看处决死囚的现场直播。
50年前，即使是最发达文明社会的民众，也仍然喜欢观看马戏团里畸形人、侏儒、连体儿的猎奇表演，热衷于血腥的狩猎，十二岁孩子胸口碎大石的杂耍——
至于拳击摔跤，驯兽马戏，直到今天仍然是这个星球上大多数民众所热衷的娱乐。只是许多更加文明，人道，敏感而“共情”的人们，开始嫌弃这其中的残酷，反感欢乐背后所隐藏的痛苦。
关于大象的那些传统的，马戏和骑行式的“娱乐项目”，正在走向没落。
总有一天，越来越敏感而善良的人类，终将像抛弃角斗和狩猎一样，抛弃斗牛与垂钓。到那时，那些必须用锐利的“象钩”才能磨炼出来的大象表演，以及大象骑行之类的项目，终将从一个国家的特色，变成一个国家的“累赘”。
泰国旅游业对“大象娱乐业”的真实态度，可想而知，猛然之间对“国家特色旅游项目”挥刀断腕，可能性很小——而且也未必是现实的选择。
但是，泰国旅游工业协会的回应中，我们意外地发现，即便是泰国旅游业内部也对大象表演和“骑大象”的未来充满了悲观，字里行间充满了一种“虽然暂时无法改变，但我们自己也知道这样不人道”的惭愧与无奈。
如果连他们都这样觉得，那么“大象娱乐业”的没落，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最后，摆出我们自己，对于“抵制骑大象”问题的立场。
要求泰国官方断然禁绝“大象表演”和“大象骑行”，现阶段并不现实——一旦众多象园经济来源被断绝，泰国数千头圈养大象的境遇，很可能会变得更加糟糕。
但是，改变是势在必行的，泰国官方和旅游行业应当逐渐转型，将目前非人道的“大象产业”，向着更人道和合理的方向进行转变。
至于游客自己？
我们的建议是，在能够自主选择的前提下，游客应当尽量避免观看马戏团式的大象表演，拒绝“大象骑行”的邀请——用游客的消费态度，去促进泰国大象旅游产业的转型。
热爱它，就不要奴役它。
能和大象像朋友，而非主仆一般，亲密接触一番，这就挺好。
对于泰国人民而言，这本就是一个民族，对于自身图腾所应有的态度。
那些让大象感到痛苦的事情，在将来是注定无法为泰国带来多少“面子”，也注定无法为人类游客自己，带来多少心安理得的快乐。
国之瑞兽，不可轻薄。
外国人千里迢迢来到泰国，也只不过是想亲眼看看大象，亲手摸一摸大象，并不非得骑上象背，观看那些千篇一律的“大象表演”。
在并不久远的将来，“耍猴”与“骡马”式的大象旅游项目，终将彻底转型，缓慢却不可逆转地，让位于为大象投食、替大象洗澡、与大象拥抱、与可爱的小象在泥浆里相互摩擦的——“同欢共乐”式的大象体验营。
这样，对于游客而言，其实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