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方言,蒙住城市的名字,会变得千城一面。”在沪语话剧《繁花》导演马俊丰看来,方言作品承载一个城市的基因密码,将它幽微曲折、历史悠久的内核传承下去,“如果某种方言有局限性,不具备持续的吸引力,根本问题在于没有高质量的内容输出。”
在沪语电影《爱情神话》成为沪上现象级热议作品的当下,记者采访了数位文艺工作者,听他们谈一谈——我和我生活的上海、上海话。
一个山西人眼中的上海话
和《爱情神话》导演邵艺辉一样,马俊丰在山西太原长大。从2018年《繁花》第一季首演到2022年,评分从7.4升到8.0,让马俊丰对《繁花》第二季笃定了许多。
5月,《繁花》第二季将再次上演。去年11月首演后,马俊丰和同事们计划用半年时间修改第二季,“这是戏剧和电影的不同之处,戏剧能不断加减内容,让细节变得更加顺滑。”
以上海话演绎的《繁花》,全部启用上海籍演员。有趣的是,编剧温方伊、导演马俊丰都不是上海人,“上海人习以为常的细节,成为我们的创作题材,提纯出上海的情调、质感、行为方式。”
排练时,马俊丰会遇到演员们争论,“这有什么好说的,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但他认为相当值得一说,“上海话有质感、有表现力。”马俊丰有一个神奇的本领,和上海女性交流,从对方的说话方式能猜出她是什么星座,“方言是人们最本真的社交方式,语速快慢、声音高低包裹着性格不同的人。”
排练厅响着沪剧名家王盘声的《志超读信》,咿咿呀呀上海话夹着老唱片独有的沙沙声,时间仿佛一下子停滞了。老演员会问马俊丰,“我演的是淮海路上海人还是杨浦区上海人,骂人方法不一样的。”而马俊丰说,“什么是上海的,我们每天都在进行大量基础工作和无用功,把自己认为是上海的东西给剧组其他人看。但这种东西说不清楚,它就是一种感觉,一种认识,没有很强烈的理论传承。比如上海的画报、建筑、街道都会影响到创作。”
2018年《繁花》首演,正好是马俊丰来到上海的第10年。大学时代,马俊丰在深圳度过,“深圳和上海有些像,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来到深圳,不会时时刻刻讲本地方言,有人讲粤语,有人讲普通话。学校里主要讲普通话,而市井商贩更习惯用粤语。”
作为80后,马俊丰看着《霍元甲》《绝代双骄》长大,从TVB电视剧到《英雄本色》《古惑仔》等香港电影,“语言有多大力量,取决于流行的载体,比如粤语金曲曾风靡大江南北。人们对语言附着的文艺作品产生的感情,大于语言本身,比如《繁花》第二季里沪生反复说‘我不禁要问’,被一些观众沿用到剧评和生活中,成了口头禅。好作品放大方言的魅力。”
《繁花》监制、文广演艺集团总裁马晨骋说:“我们创作一部关于上海的城市新剧,让观众们从崭新的戏剧语言中感受到这座城市不变的温度,感受到上海人的可爱与可敬之处。”
一个上海人眼中的上海话
在美琪大戏院门口,制作人许霈霖花800元买票看《繁花》第二季。他自嘲,这是职业生涯为数不多在门口“淘”票的经历。
作为上海演出界资深制作人,许霈霖入行时,马俊丰尚是牙牙学语的儿童。《繁花》从第一季红到第二季,触动许霈霖与宝山沪剧团艺术总监华雯策划沪语话剧《雷雨》,开票11天,大麦网售票近千张。
沪语话剧是上海演员挥之不去的情结。早在2013年,导演徐俊便策划沪语话剧《永远的尹雪艳》。2013年5月与10月,在上海文化广场连续两轮连演14场,观众达2.5万余人次。这也是上海影视演员胡歌的舞台首秀。
根据原著小说设定,尹雪艳是一个削肩、水蛇腰、鹤立鸡群的高挑女子,因为是沪语话剧,这个女主角还必须会说上海话。徐俊回忆,“当时,我受邀参加上影集团观摩学习。看片间隙,有人用上海话跟我打招呼,抬头一看,原来是久未联系的学妹、沪剧演员黄丽娅。之后几天,我与黄丽娅频频遇到,我越来越觉得,她就是我要找的尹雪艳。”
让徐俊始料未及的是:本以为沪剧演员出身的黄丽娅,是所有演员中台词最没有问题的,但最后却成了问题最大的一个,“她习惯以沪剧的方式去处理韵白,听上去很不自然,后来花了很大力气才纠过来。”
排练《雷雨》时,华雯遇到了相似的问题。她专门请资深沪语播音员朱信陵、王燕,逐字逐句为宝山沪剧团演员抠台词。
华雯看了《爱情神话》首映,“全沪语对白带出上海人特有气质。”在美琪大戏院,华雯看到众多年轻人蜂拥而来,“中场休息时,大家手捧《繁花》剧组发的《学习手册》,研究上半场没听懂的上海俚语。”
千里之外的北京大学,年轻人在认真学习沪语,每次网课前组织小组讨论,这是北大浦江发展协会与上海沪剧院联合举办的“海派文化云课堂”。上海沪剧院与北京大学交流合作已有7年。2017年11月,由上海沪剧院参与筹建的“北京大学浦江发展协会”在北大成立,《雷雨》《敦煌女儿》连续两年受邀演出,依然一票难求。2020年后“海派文化云课堂”应运而生。
“云课堂”每期招收20位北大学生,他们中有土生土长的上海小囡,有准备毕业后到上海工作的学生,还有身在海外交流学习的北大学子。沪剧院青年演员丁叶波、钱莹等担任主讲老师,定期通过云课堂教授沪语、沪剧、上海风土民情,探寻深藏上海的海派基因。
“云课堂让大家领悟了许多上海话知识,比如文读与白读的使用场合,尖音与团音的微妙差异,最新还增加了沪语读剧本。”浦江发展协会指导老师禹洁表示,希望通过课堂带动更多大学生对沪语和沪语文化的热爱。
数字是最好的风向标。上海市校园沪剧大赛,26所中小学校学生报名,平均年龄只有8岁,年龄最小的4岁,人还没有话筒高。2021年上海市“乡音和曲”沪剧邀请赛少儿组比赛,32组选手进入决赛,数量创新高。挑战高难度“赋子板”唱段的选手达到6人。据不完全统计,全市超过40所中小学校开办了沪剧兴趣班。
“学生个个都是黑头发,给沪剧带来新鲜血液和胶原蛋白。”上海沪剧院院长茅善玉的“点评”,还反映在小演员身上。演出《回望》这几年,青年演员洪豆豆在舞台上多了好几个来自沪语训练营的“女儿”,第一任女儿毛珺宜学沪剧不到一年半即登台。2014年9月,毛珺宜报名参加上海沪剧院参与发起的沪语训练营。“外婆喜欢沪剧,看到有训练班练沪语、学沪剧,觉得很好,就鼓励我来学。”毛珺宜学习打击乐,打鼓、弹马林巴琴都有所涉猎,不过沪剧最让毛珺宜牵肠挂肚。有时候不听话,爸爸吓唬她,“这周别去训练营了。”她马上改正错误。在“沪语训练营”一周年汇报演出时,毛珺宜表演《瑞珏·洞房》,从近200位学员中脱颖而出,被选中参演《回望》。
2014年至今,超过5万多名小朋友参加沪语训练营体验课程,目前训练营有20个班300位小学员在读,“过去家长报名心态以‘试试呗’居多,随着训练营成果显现,越来越多家长主动敦促孩子多学,买头饰、配衣服,接送孩子彩排,没有一个人误点。”
一个北京人眼中的上海话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刘宁是地道的北京人,1978年到上海读大学,通过看滑稽戏学上海话,“到现在,我听得懂70%。看《上海的声音》让我感动到眼泪差一点就出来了。它做了一个特别好的事,真真实实讲讲上海人的好。”
《上海的声音》是上海独脚戏艺术传承中心(上海市人民滑剧团)最新创排作品。“上海小市民身上有缺点,但是在遇到关键问题时,他们是正直的、勇敢的,而且非常有人情味。”领衔主演王汝刚说,“《上海的声音》里有上海话独特的腔调和浓浓的上海人情味,这两样东西都值得被这个时代珍视。”
去年春节,王汝刚收到一位93岁老观众来信,信里说,“上海人应该保护好上海话。”
《上海的声音》想打造成新一代《七十二家房客》。去年复排《七十二家房客》时,王汝刚特意要求剧组恢复上世纪五十年代版本细节,“比如小贩叫卖,是沪语教程、也是城市记忆,白天卖白兰花、栀子花,声音响亮,给小姑娘听;晚上卖粽子、茶叶蛋给打麻将的人,声音要低沉,不能吵到别人,还有削刀、磨剪刀。”在王汝刚看来,声音细节构成上海城市记忆,“北京人艺老艺术家演《茶馆》,一开场,风筝、鸽子从天上飞过,呜呜响。演老上海,一定会有大自鸣钟,这就是烟火气。”
沪语文化主题研讨会上,王汝刚给中小学校老师们支招,“小朋友玩木偶戏,可以加入沪语台词;每个同学不但动嘴,还要动手,把作文内容编成小唱词来演唱;适合小朋友唱的小段子可以编一本册子,既学会上海话,又学会表演。”
上海滑稽剧团都市三部曲《皇帝勿急急太监》《哎哟爸爸》《弄堂里向》去年年底在上海国际喜剧节热演后,今年2月、3月、6月又将亮相天蟾逸夫舞台、九棵树未来艺术中心、中国大戏院。领衔主演、上海滑稽剧团副团长钱程在中学定期公益授课,“保护沪语,因为它渗透着五彩斑斓的地域文化。如果没有了方言,地方戏曲和地方曲艺无枝可依,优秀的传统文化随之消失。”
热门独脚戏《石库门的笑声》主演毛猛达、沈荣海进校园,常在逗孩子们捧腹大笑时,启发他们琢磨发音细节:王还是黄、人民公园还是人命公园、山楂片还是三扎片、学生证还是猢狲证……一个音调小差异,让沪语表达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演员陈靓记得,自己去幼儿园上课,“我问小朋友,‘我们为什么要学好上海话?’一个小朋友举手:‘因为家里的东西不见了,妈妈要不开心的’。这句话很朴素,但是很形象。”
一小时讲课结束,陈靓走到校门口,两个幼儿园中班小姑娘手牵手跑到他面前,“她们让我弯下来,两个人给我一个拥抱。她们难以用语言表达对上海话活动的兴趣,就用拥抱这个实际的行动来表达。”
一个台湾人眼中的上海话
上周观众分享会上,来自中国台湾的导演赖声川透露,自己去看了《爱情神话》。被问到沪语台词有没有“门槛”时,赖声川笑了,“我母亲在上海长大,小时候我听她的上海话夹杂着宁波话,看《爱情神话》对我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2015年上剧场在上海落成后,赖声川将自己生活和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上海。他喜欢步行或骑自行车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之中,“上海是一座充满创意的城市,我们身边有许多元素都可以用在戏剧创作中。”
上海艺术家李守白来赖声川的上剧场做客,与观众分享上海生活。他的旧居在上海闹市区,“城市发展很快,我还是蛮怀念儿时的记忆,所以我会用脑子存储起来,在作品中把老上海、新上海都刻画出来。”李守白曾在新加坡和日本生活多年,他的上海记忆,包含最熟悉的石库门生活点滴,成为他创作绘画和剪纸的核心题材,“上海人在肥沃土地上养成了独有的生活习性,与外来文化很好融合,犹如长江里的一粒沙,飘到崇明入海口,被一个蚌壳拿住,随着时间推移,等到打开之后,变成了一粒珍珠。上海这座城市是属于江南的,水灵灵的,鲜活的。”
明年,以上海为背景的话剧《长恨歌》迎来首演20周年,今年下半年它将一如既往展开巡演。去年,《长恨歌》复排,作家王安忆提醒导演周小倩,“上海女人骨子里很爽利,不用那么‘黏搭搭’。”而主演朱杰说,“开车去安福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班,我常遇到落叶。之前觉得叶子就是叶子,演完王琦瑶,这叶子就成了上海的气息。”
看完滑稽戏《上海的声音》,王安忆写王汝刚,“有一次和王汝刚在路上走,对面来人都道,‘你好’,他也回答‘你好’,不像粉丝和偶像,而是旧街坊老熟人,你就知道他在上海滩的人脉,也知道滑稽戏在坊间渗透有多深。”她请他去复旦大学讲授沪语文化。
王汝刚和潘虹合作的电影《股疯》沪语版选段至今是网络爆款,王汝刚说,“《股疯》成功之处在于拍上海戏,用了大量上海本地演员尤其是喜剧演员。”潘虹则出现在《繁花》第二季。
3月,评弹《高博文说繁花》又将回到宛平剧院演出。它起源于制作人无意中在微信朋友圈听到高博文用上海话读的一段《繁花》。从2016年年底上海大世界首演到表演艺术新天地、上海大剧院,评弹《高博文说繁花》去年回到东艺、美琪大戏院,成为上海舞台常演不衰的剧目。它还是香港西九戏曲中心茶馆剧场第一部外来剧目。
“沪语宇宙”,外延是千千万万观众,内核是一代代创作者。在马俊丰看来,“如果某种方言有局限性,不具备持续的吸引力,根本问题在于没有高质量的内容输出。沪语文化的存续与发展取决于上海的作品。哪天《繁花》影视剧上映了,大家会进一步发现,原来说上海话的明星有那么多,他是上海人,她也是上海人。”
栏目主编:施晨露 文字编辑:施晨露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来源:作者:诸葛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