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华 河南文艺出版社
王少华,小说家、编剧,祖籍开封。小说代表作有《百年祥符》《宣和画院》《王大昌》《第五个空弹壳》等。编剧的影视作品有《大河图》《大河儿女》《一代洪商》等。曾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中国电视剧金鹰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我始终认为徐府街是开封最有文化的一条街,因为它货真价实。眼下的开封城已被宋文化覆盖。
城市宣传,为了靠旅游发展经济,打宋文化的牌无可厚非,演义一些历史也没啥,用老开封人的话说,这叫“沾住毛尾四两腥”“剜进篮里都是菜”,什么岳飞枪挑小梁王、包龙图的三口铡刀、佘老太君的龙头拐杖、秦香莲与陈世美、鲁智深倒拔垂杨柳,还有宋徽宗二半夜压宫里地道爬出来去樊楼与李师师喝花酒……演绎编造,吹牛皮不上税。
总而言之,老百姓知道的宋朝那些事儿,基本上都在传统戏曲的舞台上和评书演员们的嘴里。确实,戏曲舞台上和评书演员嘴里那些事儿在宋史里连一根毛都找不到,但是,也正因为在宋史里连根毛都找不到的那些事儿让开封城变成了“啃老族”,牛气冲天,这样的老本再啃上一千年,照样啃不完,其原因就是,这座城的名字叫开封,是大宋王朝的国都。
北宋的开封城确实很牛,且不说这座城里曾经居住过王安石、苏东坡、李清照等一大帮历史文化名人,就凭张择端的一幅《清明上河图》就能让一千年后的世界汗颜。大宋王朝曾经的辉煌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可仔细想想,那些曾经的辉煌又与我们现在的开封城有什么关系?北宋九个皇帝都不是开封人,王安石、李清照、苏东坡、张择端哪一个又是开封籍?
在我看来,现在我们宣扬的宋文化并不是开封文化,真正的宋文化是世界文化遗产,属于全世界。只不过我们躺在开封这块土地上当“啃老族”更方便一点,就像现如今那些热衷于书写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写家儿一样,全凭臆想也能被人青睐。而我不中,我的汴味小说只能把宋文化和其他历史文化当作挂现实创作的墙壁……
一晃,我来到开封整整半个世纪,在小说创作这条路上折腾来折腾去,写这座城已经成为我的既定目标。历史上不乏许多写这座城的小说作品,大学教授张宏森曾经说过,写开封这座城的小说无非有两种写法,一种是国家性叙述,一种是地方性叙述。
在我眼里,写宋代名头大的,如岳飞、包公、杨家将之类的创作都属于国家性叙述,而我属于地方性叙述的写家。开封城宏大的历史对我来说,只是一面挂故事的墙壁,我挂在这面墙壁上的故事,主角基本上都是这座城里的手艺人:画门神的、扎灯笼的、做盘鼓的、卖牛肉的、唱豫剧的、做小笼包子的……那些国家性叙述的故事和人物激发不起我的感同身受,而那些地方性叙述的人物和故事,却能让我活生生地看见这座城的历史文化生活在一代代地延续。
总而言之,国家性叙述离我太远,地方性叙述就在我眼前,有一种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感觉,决定了我的地方性市井文化创作。
徐府街是在我写开封的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条街,不单单是这条街上有一座吸引人眼球、货真价实的山陕甘会馆,还在于它与我的个人经历有着密切关系。
《宋门》里那位当过陆海空三军的唐雪,早年就生活在徐府街上,她在徐府街小学上五年级的时候离开了这条街,开始了她的传奇人生。还有我的老岳父,20世纪50年代末他从这条街上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在新疆待了一辈子。退休回到开封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让我领着他去看徐府街。无论是唐雪还是我老岳父,他们对徐府街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座镌刻在记忆里的山陕甘会馆。我老岳父说:“俺小时候,随便在山陕甘会馆跑着玩儿,现在咋还要买门票呢……”我说:“恁小时候,吃饭要粮票,穿衣要布票,现在啥票都不要,只要钞票……”
自打开始致力于开封地方性叙述写作,徐府街就像个鬼一样在跟着我,一直没有把它作为一个主题性创作的原因,并不是编不出一个传奇性故事,而是还缺少一个文化上的抓手。这个抓手不能只限于山陕甘会馆里的木雕、砖雕、石雕,还需要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又恰如其分的文化抓手,这个文化抓手又要与山陕甘会馆里的木雕、砖雕、石雕相辅相成,并融合进所要塑造的人物之中。年复一年,我在等待这个抓手出现……
2019年,电视剧《一代洪商》杀青,我从湘西回到开封。一日,歌唱家刘倩领我去到五倾四(开封地名)一个制香的作坊,结识了一个沉稳、朴实又漂亮的湖南小妞儿。哦,湖南不叫小妞儿,叫妹子。这个远嫁到开封的湖南妹子是一个做香的手艺人,她嫁到开封除了是因为爱情,另一个原因是她喜欢开封这座城市。从小她就被那些妇孺皆知的宋朝故事所吸引,开封对她的吸引就像湘西对我的吸引那样,既神秘又亲切。而这个湖南妹子对我的吸引来自她赖以为生的制香手艺。我喜欢手艺人。
说实话,我对制香这门手艺一无所知,只知道焚香很大众,制香很小众,正是因为这种大众与小众,湖南妹子的这座香坊引起了我绝对的好奇心。特别是,当我从湖南妹子口中头一次听说,一千年前的南唐后主李煜喜欢做香,被押解到开封后,除了吟作诗词之外还研制出了宋代最好的香。也就是在湖南妹子貌似无意的一番话中,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层厚重,这种厚重一下子让我联想到了徐府街。如果湖南妹子的这座太和香堂不是坐落在五倾四,而是开在徐府街那该有多好,太和香堂又会给那条老街带去多少新奇和神秘,而且是一千年前充满古意的神秘……
无论是喜欢一座城还是喜欢一条街,我觉得都不是抽象的,而是具象的。城市和街道只是建筑,当有人赋予它情感故事,才会让城市和街道的历史文化富有生命力。我曾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对“爱开封”一词做过自己的注解,爱开封到底爱什么,龙亭、铁塔、相国寺还是岳飞、包公、杨家将?当然不是,就像那个在太和香堂里做香的湖南妹子,她爱开封和来到开封的真正原因,还是因为她爱上了开封的人。就像我一样,爱寺门还是因为爱那条清平南北街上的老少爷们儿,所以才促使我写出了《寺门》。
每当闲暇,徐府街山陕甘会馆斜对面的源生茶庄是我最爱去的地方,我写的开封故事里有许多生活素材都来自那个不起眼的茶庄。源生茶庄的老板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有人称他是开封城里绝对的老炮,他的阅历以及江湖特色奠定了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可以这样说,《老街会馆》里让我最满意的一个男人就是这位坐不更名立不改姓、硬气了一辈子的张老板。我对他太熟悉了,他能让我写着笑着。在这个栩栩如生、满身开封文化的当代人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一千年前的北宋开封人。
张老板的这个源生茶庄跟《宋门》里那个源生茶庄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包括故事中的一些事件也有承上启下的必然关联。虽说都属于虚构,但是,由于对这位男主人公的熟悉,那些虚构在我心里越发变得真实,真实到了每一次我去源生茶庄,都不由自主去瞅两眼那尊摆在门后的铜香炉……我问张老板:“你就不怕我把你的隐私写出来?”张老板笑着用沙哑却很洪亮的嗓门儿说:“随便,能让你知道的都不是我的隐私,除了你瞎编。”
没错,《老街会馆》这个故事里,新加坡妹子和张老板这俩关键人物的原型来自现实生活,而在这两个人物身上发生的故事纯属虚构。但我要说的是,正因为虚构完这两个人物的故事,我更爱真实生活里的这俩人了……
庚子年,我犯太岁。果不其然,在春夏交替的5月,一场车祸差一点要了我这条老命,整整在家歇息了八个月,一直到了辛丑年春节过后,我才拖着尚未痊愈的身躯,回到了被高人誉为是我的风水宝地的王大昌茶庄。金瓦刀工作室搬进这座负有盛名的老字号茶庄已有四个多年头,在这里,举办了《宋门》首发式,写出了长篇电视剧《一代洪商》,长篇小说《王大昌》和《人是衣裳马是鞍》,还有这部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老街会馆》。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起先,我认为即便是在家休养了八个月,回到风水宝地,这部长篇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继续往下写,因为这八个月里我已经是一脑瓜子糨糊,故事里的人物、事件以及发展逻辑混乱不堪,我严重地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往下写。我在身体的逐渐恢复中调整自己,在寻找故事发展的新线索。饭一口一口吃,故事一个字一个字敲,日子一天一天过,痛苦并快乐着……
我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节奏。每天早上,大掌柜开车带我去喝一碗奇永胡辣汤,然后把我送到作坊,敲字儿敲到晌午头,叫个外卖随便吃吃,下午办些人来过往的杂事儿,或与来访者喝茶喷空。日子看上去挺悠闲,其实并不是那样,我是在竭力摆脱大脑中的混乱,全力在寻找让故事发展下去的新线索。为了调节身体,每天下午离开作坊,我都要徒步走上一段路程再打出租车回家。我选择徒步的路线途经正在拆迁中的徐府街。
现如今的徐府街与三四十年前的徐府街大不一样,经纬没变,街道两旁却已经面目全非。除了山陕甘会馆之外,其余老房屋统统被夷为平地。也不知是我眼拙,还是被拆迁护栏挡住了视线,忽一日我瞅见,在拆迁护栏里面那一片平地之中,尚有一座破旧的民国小楼屹立,它让我非常好奇。
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在一位女粉丝陪伴下,绕了一圈围栏后去到那座民国小破楼跟前。我有些激动,第六感觉告诉自己,这座饱经沧桑的民国小破楼有故事。尤其当我了解到这座小破楼是民国初年开封城里最有声誉的信昌银号时,我的秃脑袋里顿时灵光四射,一下子理清了故事的发展逻辑以及人物之间的矛盾关系。正是这座在拆迁中被保留下来的信昌银号,促使我在身体尚未全部恢复的状况下,一鼓作气敲完了《老街会馆》。
最后,我需要做一点落俗套的友情提示:老街是真的,会馆是真的,地域文化是真的,男女主角也是真的,故事是编的。最后,我再做一个不落俗套的真诚提示:开封真是一个有厚重文化的城市,它的厚重绝不限于那个一千年前的大宋王朝。
辛丑初夏于开封王大昌茶庄金瓦刀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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