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雷勇 苏腾:《金瓶梅词话》中的赋及其社会文化意义

中国古代小说在文体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文备众体”,主要表现为在小说叙事中常常会嵌入一些韵文,明代“四大奇书”无一例外。

就《金瓶梅词话》而言,除在散体叙事中夹杂了大量的诗词曲外,还嵌入了数量惊人的赋,这已引起一些学者注意[①]。

但《金瓶梅词话》中究竟有多少赋?它们在小说中的作用如何?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些问题至今仍很少有人专门研究。

孟昭连 著《金瓶梅诗词解析》

在叙事文本中嵌入赋,这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渲染场面、营造气氛、刻画人物等作用,但这些“附体”文字的嵌入往往也会冲淡主题、影响故事情节的连贯性,

因此常被视为小说中的赘疣,研究者多把它们当做是文人呈才炫学的表现,从而忽视了对这些“附体”文字本身价值和意义的研究。

本文拟从文本入手,对《金瓶梅词话》中的赋做一些具体的梳理,并对这些赋的社会、文化意义略做探讨。


一、《金瓶梅词话》中赋的基本类型


据笔者统计,《金瓶梅词话》[②]中的赋共有91篇,散布于全书60个章回中。

其中嵌入1篇赋的有37回,嵌入 2篇赋的有16回,嵌入3篇赋的有6回,另外,第93回嵌入的赋竟多达4篇。具体分布情况如下表:

每回篇数

数量

回 目

1

37

1、2、4、5、7、

11、13、14、15、

19、21、22、27、

40、42、43、46、

48、51、54、55、

56、57、58、63、

64、66、70、78、

81、83、86、88、

94、96、97、99

2

16

6、8、9、10、12、

29、30、37、53、

59、61、65、71、

77、79、90

3

6

39、62、80、84、

89、100

4

1

93

《金瓶梅词话》中的赋数量惊人,内容也十分丰富,就赋的内容及其在作品中的作用来看,大体上可以分为建筑、人物、景色、场面、文卷、物品、言志抒情、渲染气氛等九大类。


《金瓶梅词话》新加坡南洋出版社


建筑类赋共有7篇,其中描写寺庙的4篇,描写府第的2篇,描写酒楼的1篇。借助对玉皇、岱岳、晏公和永福禅林四座庙宇的描写,真实再现了明代宗教建筑的整体布局。

对郑爱香闺房的精摹细绘,使读者得以一窥古代社会女眷轻易不示外人的起居所在,也营造出了香软甜腻的脂粉气和私密氛围。

人物类赋共有27篇,分为容貌、品行、心理和状态四种。

其中关于容貌描写的最多,共有15篇,涉及到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孟玉楼、宋慧莲、韩爱姐、王六儿、艺妓、碧霞宫娘娘、潘道士、黄巾力士、黄真人、长老、温必古、吴神仙等人物,从世外高人到达官显贵,从闺中少妇到风尘歌姬,涉及到社会各个阶层。

关于心理描写的有3篇,分别揭露了僧人的色欲本性,刻画了李瓶儿的病中愁态,描绘了吴月娘的惊恐之状。

有关人物品行描写的有8篇,揭示了王婆子、蔡老娘、杨府尹、赵太医、李贵、赵才、陈文昭和行脚僧等人的性格特征。

另有1篇彰显权贵的赋,通过太尉形象的塑造,揭示出权富攀结、骄奢弄威的腐败吏治。

景色类赋共有14篇。其中关于雨、雪、风等天气状况的描写有6篇,专写傍晚景色的有4篇,写花园景致的3篇,另有1篇描写了清风山的景色。

场面类赋有23篇,集中在对赤裸裸的交欢场面、奢华的筵席场面和喧闹的节庆场面的摹写上。

有关交欢场面的赋比重最大,共9篇,涉及到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王六儿、林太太、金宝、琴童、陈经济等人。

关于家宴的赋有4篇,其中第10、30和43回中的内容相似,排比罗列,极言菜品之珍贵和宴席之铺张;第12回描写应伯爵宴请西门庆的赋则更关注席间人物的言行,将一班酒友的市井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节庆场面也是赋表现的重点,共有4篇,真实而详尽地展现了端午和元宵的风土民俗。

其余6篇赋分别展示了谋害亲夫、斋坛祭奠、出殡、朝仪、公堂和军马屯集等各类场面,涉及社会生活诸多层面,其中以第65回李瓶儿出殡的场面描写最为精彩。

《金瓶梅词话》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文卷类赋有10篇,包括2篇经文、1篇赞、1篇辞赋、1篇疏和5篇祭文(3篇李瓶儿祭文,2篇西门庆祭文)。其中水秀才的头巾赋是此类中最有特色的一篇。

小说中还有言志和抒情赋各1篇。前者旨在抒发面对姬妾争宠的无奈和宽解之情(第1回鸿鹄高飞赋),后者重在表达戎马征战、挥斥方遒的沙场豪情(第100回戎马征战赋)。

第9回的武松夜遇武大亡魂显灵是唯一一篇气氛渲染类赋。

议论类赋3篇,都是感喟人生、劝善戒色的警言。

状物类赋亦有3篇,分别描绘了浓夏葡萄架(第27回)、元宵节烟火(第42回)和女儿钗饰(第90回)。此外,第39回中还有1篇“十月成胎赋”,可单列一类。

兼顾文体特征和时代特色,学术界一般将赋分为辞赋、骚赋、诗赋、骈赋(徘赋)、律赋、文赋和俗赋七种基本类型[③],《金瓶梅词话》中的赋则囊括了除辞赋和律赋之外的其他五种类型。

骈赋是本书中使用范围最广的赋类,在建筑、人物、场面、景色、文卷、状物、议论、气氛等内容中都有应用,其中以人物和场面类最多,68篇骈赋里有22篇描写人物,21篇描写场面,另有12篇写景色,6篇写建筑。

绘画·《金瓶梅人物·庞春梅》

文赋主要用在对文卷类内容的描写上,全书13篇文赋中有7篇是文卷描写,其中祭文就有5篇。诗赋主要用于人物对话,8篇诗赋里有一半内容属于此类,且均为人物自我介绍。

如第30回蔡老娘的自夸,第40回赵裁的自吹自擂,第61回赵太医的自表,皆用六言诗赋形式写成。

其余4篇诗赋分布在场面、文卷、议论、抒情言志类内容里。骚赋和俗赋都只有一篇。

二、宗教文化的全方位展示


如上所述,《金瓶梅词话》中的赋多达90余篇,比较全面地展示了明代社会的文化风貌。

作者对宗教问题颇为关注,作品中与宗教有关的赋有18篇,分别从寺庙建筑、僧道人物、法事场面、祝祷经文四个方面反映出明代社会的宗教情况。

小说中有4篇建筑赋,通过对玉皇庙(第39回)、岱岳庙(第84回)、晏公庙(第93回)和永福禅林(第89回)的展示,勾画出了明末宗教建筑的格局特征。如玉皇庙:

青松郁郁,翠柏森森。金钉朱户,玉桥低影轩宫;……朝天阁上,天风吹下步虚声;演法坛中,夜月常闻仙珮响。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第39回)


这段赋由远及近,由外及里,从宏观到细节多角度透视了玉皇庙的格局。遥观圣殿,青松翠柏掩宫阙轩昂。殿前俯仰,廊阁巍峨,直插霄汉。

步入殿中,天帝位列,将相守卫,神兽拱首,仙娥环侍。近瞻玉皇,冕旒冠、衮龙袍,龙床危坐,威仪煊赫;蓝田带、白玉圭,听禀宣旨,神颜肃穆。

身入其中,耳闻钟磬时鸣,目观瑞霭浮靡。目随笔走,读者仿佛置身其中,虔敬之心油然而生。

而文中如流星门、郁罗台、离娄、师旷、白虎、青龙等道教名词称谓,又在无形中普及了宗教知识。


皋鹤堂本·《第一奇书金瓶梅》


《金瓶梅词话》中的赋不乏对僧道形象的刻画。

人物有长老(第89回)、神仙(第29回)、真人(第66回)、道士(第62回)、黄巾力士(第62回)、行脚僧(第88回)、淫僧(第8回)等多类身份。

长老的黄衫青履,道士的褐袍麻鞋,黄巾力士抹额紫氅等衣着服饰,反映出人物鲜明的类群特征。而心理状态的具体刻画,则凸显出人物丰富的个体性格。

如第8回中对淫僧的刻画,打破了正统文学中僧道寡欲拒色的正面形象,塑造出一群言行失态的色徒,显示了明末佛教世俗化的特点。

赋中对法事场面的铺排渲染,为研究佛教、道教在民间流传的状态提供了详细、具体的资料。

第39回的斋坛赋以“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乘沆瀣”为界,分别展示了斋坛布设和仪式过程。

第一部分从“位按五方,坛分八级”到“两边执盂捧剑,重重密布幢旛”,宏观描述斋坛的方位和格局。

然后详列上层、中层和下层供奉的神位,分别对应天庭、人间和冥府三界。太清道德天尊(太上老君)、玉清元始天尊和上清灵宝天尊为上三清;

以玉皇大帝为首,包括中天紫微北极大帝、勾陈上宫天皇大帝和后土皇地祇在内的四御忝列三清之下。

中层的山川岳渎、社会隍司、福地洞天则是诸神统辖的居址,代指人间诸态。下层供奉地府江海等鬼神,位较中层又次之。

斋位两侧,燃烛焚灯,花香四溢,祥霭氤氲;又有神将守卫,打旛扬旗,执盂捧剑。

赋的描写极为详赡,精确的勾画出了斋坛的布局摆饰。

《金瓶梅插图本》


第二部分从“金钟撞处”到“按法剑踏罡布斗”,描绘了道众宣忏、真人演法的场面。整篇赋逼真的再现了为子祈福的道场仪式,为后人还原和仿拟明代宗教法事提供了借鉴的依据。

赋中保留的祝祷文可以看做是对宗教教义的注解。

小说第51回薛姑子讲经和第53回直接插入的净坛咒,有助于我们了解民间对经文的阐释。

第51回吴月娘因要听薛姑子演颂《金刚科仪》,便在明间内设桌焚香,引来一家妇人陪坐。

可见对佛法的礼颂学习在明代社会乃平常之事,其形式也较随意,类似闺阁小聚。因文化程度受限,女眷的礼佛方式以听讲佛经故事为主。

赋于此插入:“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长空;极品高官,禄绝犹如做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红粉轻衣,总是劳尘之费……青春未半,而白发来侵;贺者才闻,而吊者随至。”

无一字写佛,却句句释佛,四大皆空,人世无常的佛理在数重比喻下被解析得十分透彻。

而这种说唱结合的手法,用浅俗的故事敷衍深奥晦涩的经文义理,既易于接受,又饶有趣味,能激发信众研习佛法的兴味。


三、节庆习俗和市井百态


《金瓶梅词话》是一部“人物辐辏、场景开阔、布局繁杂的巨幅写真”,作者在宏阔的叙事中真实再现了明代社会的民俗风情。

作者对节庆活动、百戏杂耍等有比较浓厚的兴趣,常常会用赋的形式大肆铺叙,比较形象地展示了当时的市井百态,为后人了解明代民俗状况提供了鲜活的素材。

绘画·明代观灯与百戏

元宵和端午是《金瓶梅词话》中赋集中展示的两大节庆场景。

有关元宵的记载较早见于司马迁的“太初历”,至唐观灯习俗开始兴盛,郑处诲的《明皇杂录》第50条“逸文”类里就有“上在东都,遇正月望夜,移仗上阳宫,大陈灯影”[④]的文字。

宋代观灯习俗由贵族奢游而及民间,并形成规模。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了正月十五开封府街景:“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⑤]

可见,宋代除赏灯外,又新增了杂耍百戏等娱乐形式,但具体景象如何,文献未做详细记录。

花灯的式样,至宋也由唐代的“仿龙虎兽”扩至“数千百种,极其新巧,怪怪奇奇,无所不有”[⑥]。

明式灯会


有明一代,《万历野获编》、《帝京景物略》等野史笔记中对元夕放灯亦有提及,但仍比较简略。

《金瓶梅词话》中的赋则对赏灯游乐的具体场景做了详实的摹绘,弥补了史家记述的单薄和刻板,生动地再现了明代世人佳节同乐的情形。

其中尤以第15回的铺叙最全面细腻。小说借吴月娘等人之眼,用赋的形式将元宵节“花灯社火、百戏杂耍、鬻歌售艺、唱曲宣卷”[⑦]

的市民仕女相携嬉游的热闹场景通过赋的铺排渲染出来: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彩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该赋自“琉璃瓶光单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洲阆苑”一句分前后两节。上节摹写“金莲灯”、“玉楼灯”、“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秀才灯”、“媳妇灯”、“和尚灯”、“通判灯”、“师婆灯”、“刘海灯”、“骆驼灯”、“青狮灯”、“猿猴灯”、“白象灯”、“螃蟹灯”、“鲇鱼灯”等18种灯式。

后节穷举杂耍百戏和营市买卖:床具家饰、古董玩器琳琅炫目;打卦相面、演说讲唱各领精彩。

包括粘梅花、剪春娥、卖元宵等各类上元节特有民俗在赋文中都或有展示。短短数百字包罗万象,异彩纷呈。

绘画·明代元宵灯节

燃放烟火是上元节的另一特色。西湖老人《繁盛录》有“后生于霍山侧放烟火”的记载。

周密《武林旧事》里也有赏灯和灯品的记录,卷二“元夕”载“从去岁九月赏菊灯”“迤逦试灯”到次年新正而“灯火日盛……金炉脑麝香,如祥云五色,荧煌炫转,照耀天地。”[⑧]

苏灯之焕彩,闽灯之冰清,豫灯之新巧等“怪怪奇奇,无所不有”[⑨]。后文“灯品”条中又有对“无骨灯”、“魫灯”、“珠子灯”、“羊皮灯”[⑩]等灯饰的材质和制作工艺的介绍。

明清时期烟火种类日繁,潘荣陛的《帝京岁时记胜》和沈榜的《宛署杂记》中提及的就有“三级浪”、“地老鼠”、“沙埚儿”、“花筒”、“花盆”、“霸王鞭”、“竹节花”、“泥筒花”、“金盆捞月”、“叠落金钱”等数十种名目,但大都因文献史料特征而有“实”无味。

兰陵笑笑生则展赋体铺写之长,对烟火的种类、色彩和燃放场面展开了具体、生动的摹绘。

第42回烟火赋对“仙鹤炮”、“西瓜炮”、“彩莲舫”、“紫葡萄”、“霸王鞭”、“地老鼠”、“八仙捧寿”、“七圣降妖”、“一丈菊”、“烟兰”、“火梨花”、“落地桃”,“五鬼闹判”、“十面埋伏”等十几种烟花品类都有特征化的描述:

仙鹤喷火,西瓜崩开,“霸王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 “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缎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

这段文字向我们提供了明代烟火制作技艺的实景,在佐证文献的同时,又使读者对烟火燃放的瑰丽景致有深刻的感官认知。

端午是继元宵之后的又一传统节日。《金瓶梅词话》第6回和第97回的赋都对端午习俗做了专门记述。

第6回写端午将近:“绿杨袅袅垂丝碧,海榴点点胭脂赤。微微风动幔,飒飒凉侵扇。处处遇端阳,家家共举觞。”五七言诗赋烘托出初夏暑气微蒸、节至兴起的融暖氛围。

第97回则借对春梅、陈经济“解粽欢娱”的席面渲染,细致展示出端午吃粽子、插艾叶、系绒绳、饮雄黄酒等多样传统。

绘画·《金瓶梅》中的元宵家宴

《金瓶梅词话》中的赋对明代市井生活状态也做了多方面的描述,这大多以名词的形式散嵌在对其他事件、现象的描绘中。

据笔者粗略统计,赋中涉及的各类民间活动有十数种,包括了蹴鞠(第15回元宵赏灯赋,“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云”)、走马(第65回李瓶儿出殡赋,“卖解犹如鹰鹞,走马好似猴猿”)、卖解(第65回李瓶儿出殡赋,“卖解犹如鹰鹞,走马好似猴猿”)、

祭赛(第93回晏公庙建筑赋,“四通八达,春秋社礼享依时;雨顺风调,河道民间皆祭赛”)、打筋斗(第65回李瓶儿出殡赋,“竖肩椿,打斤斗,隔肚穿线,金鸡独立,仙人打过桥,镫里藏身”)、竖肩椿(同上)、镫里藏身(同上)、隔肚穿线(同上)、仙人过桥(同上)、洗三朝(第30回蔡老娘人物赋,

“活时来洗三朝,死了走的偏快”)、剪春娥(第15回元宵赏灯赋,“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结同心(第4回西门庆与潘金莲交欢赋,“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打响嘴(第88回行脚僧人物赋,“有时门首磕光头,饿了街前打响嘴”)、担货郎(第42回烟火赋,“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风车儿,首尾迸得粉碎”)、

卖杖摇铃(第88回行脚僧人物赋,“白日里卖杖摇铃,黑夜间舞枪弄棒”)、占卜相面(第15回元宵赏灯赋,“卦肆云集,相幕星罗”)、傀儡排场(第70回太尉人物赋,“象板银筝,磈磊排场热闹”)等市井百态。

明代城市市井图


《金瓶梅词话》第65回有一篇集中描写明代殡丧仪式的赋。

这篇赋以数百字的篇幅详细展示了李瓶儿出殡的整个过程,并描绘出了出殡期间与送殡队伍相伴的杂耍百艺,具有很强的可观性。赋中写道:

和风开绮陌,细雨润芳尘。东方晓日初升,北陆残烟乍敛。咚咚[口龙][口龙],花丧鼓不住声喧;叮叮[口当][口当],地吊锣连宵振作。名旗招飐,大书九尺红罗;起火轩天,中散半空黄雾。

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忽忽洋洋,险道神端秉银戈。逍逍遥遥八洞仙,龟鹤绕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随。地吊鬼晃一片锣筛,烟火架迸千枝花炮。热热闹闹采莲船,撒科打诨;长长大大高跷汉,贯甲顶盔。……


小说用5回的篇幅记录了丧葬全过程,而对殡葬场面最直接的描写就是上面所引的赋。

这段文字详细交代了明代官宦之家殡葬仪式的排场用度和人员设置,这“在我国明、清长篇小说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是一部形象的礼仪志和风俗志”[11]⑪。

绘画·《金瓶梅》李瓶儿出殡

小说中描写的殡葬参与者达百余人。除亲眷外,还包括道童十六位,僧侣二十四位,青衣白帽六十四位,又有打旛、举伞、护棺、抬架、执罐捧巾、打路排军、卖解走马、持杆扬旗、行杂耍百艺者若干人。

仪式自晨时始,锣鼓喧天,红罗招摇、烟火四迸。整只队伍声势浩大,前有鬼神开道,跟定仙怪神兽,接高跷彩船热闹;其后道童、僧侣击金敲玉,念经诵佛。

又有献祭绢亭大者十二座,小者二十四座,更兼金山银队、珍罐香亭。正后百花亭、引魂轿,两侧宝盖银幢、绢繖铜架紧护棺舆。

六十四名青衣白帽抬架举棺。棺后侍妾执罐捧巾,孝眷哀声恸天。又有打路排军随行两侧,卖解走马执杆断后。

再看棺椁:外套彩绘描金,五老云鹤、华盖顶、四垂头流苏带、大红销金宝象花棺罩,内安锦绣棺舆。其奢华靡费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浩荡的排场引来街邻驻足,其热闹气氛不亚于节庆场面。“人人喝彩,个个争夸”,观殡者的熙攘兴奋与殡礼应有的哀痛肃穆形成鲜明对比,既烘托出李氏殡仪的奢华罕见,又使人在“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悲喜对比中感受到世态之炎凉,心生“身前争豪逐富显荣华,死后枉与他人作笑谈”的喟叹。


四、衣食住行与社会风气


人物赋、筵席场面赋和建筑赋是《金瓶梅词话》中赋的主要类型,这些赋比较详细地描述了明代衣饰、宴饮和居室陈设等方面的状况,从中也可以看到一些社会风气变化的信息。

人物赋对包括僧道、神仙、秀才、艺妓、闺妇在内的5类人物服饰有特征化的摹写,其中最有价值的当属赋中的女性服饰描写。

不同身份的女性着装在赋中有不同展现,有时虽寥寥数笔,却颇为贴切传神。

如第11回花子虚会茶摆酒,席间艺妓弹唱助兴,赋对妓女妆扮用“罗衣叠雪”四字形容。

“罗衣”是用轻软薄透的丝织品裁制的裙衫,歌妓着此服既可展露其窈窕身段,又与其以色事人的行业特征相符。明代闺妇的常服、佩饰则在潘金莲(第9回)、李瓶儿(第61回)、孟玉楼(第7回)宋慧莲(第22回)、庞春梅(第89回)等有关的赋中有细腻的展示,

这里既有围发、分心、鸾钗、金挑凤、胡珠、络索、花钿、玎珰、纨扇等簪佩之物,又有绣袄、纹裙、貂裘、凌波袜、金莲等常服。小说中提及的“围发”、“分心”等就是明代妇女的常见发饰,“围发”戴在头发两侧以笼住碎发,“分心”则戴在正中,使头发中分。

“金挑凤”和“鸾钗”皆为簪插在发髻呙堕上的鸾凤形状的金饰。花钿又有“花子”、“媚子”之称,是妇女贴于眉心的花饰。

较有趣的是孟玉楼和庞春梅所佩玉玎珰(玲珑)。玎珰不仅是衣饰,还是古代妇女重要的礼仪规范物件。

“玎珰”原作“玎珰禁步”,乃系妇女裙边或鞋侧的金玉饰物。佩戴者步幅稍大便会发出声响,女性佩此以提示限制其举止,助其遵从闺范礼数。

全套金质头面


刘勰的“古之佩玉,左宫右徵,以节其步,声不失序”[12],所指即是。服饰中的“绣袄”“纹裙”是明代妇女居家便服,“绣袄”是缎面镶有刺绣的夹袄,“纹裙”则是系腰曳地长裙。

“貂裘”较为贵重,是用貂皮缝制的大氅。“凌波袜”指女子裹足而穿的布袜,“凌波”为女子纤足的代称。

金莲”代指女子穿的绣鞋,因古代有裹脚的习俗,妇女缠足后脚小如三寸金莲,故有此称谓。[13]

《金瓶梅词话》赋中保留了不少有关明代饮食的记录。

其中以西门庆和陈经济所设家宴最出色。第10回西门庆芙蓉亭设宴,席面上满布时鲜异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水晶盘内,高堆火枣交梨;碧玉杯中,满泛琼浆玉液。烹龙肝、炮凤腑,……毕竟压赛孟尝君,只此敢欺石崇富。


龙肝凤腑是虚构夸张,但“火枣焦梨”、“黑熊掌”、“紫驼蹄”、“红莲香稻”、“通印子鱼”、“伊鲂洛鲤”、“龙眼荔枝”等则确为世间难得佳味。

绘画·《金瓶梅》中的家宴

作者在渲染筵席豪侈铺张的同时,于无形中展示了明代富家大室的饮食品类,是十分宝贵的史料。

无独有偶,第30回西门庆聚景堂夏宴和第43回中陈经济前厅摆宴中亦有麟脯、冰桃、猩唇、豹胎等多种菜品果蔬。

“盆浸冰桃”的描写真实的再现了尚处在农耕时代的古人夏日消暑取凉的方式。赋中还有对饮食器具的描写,杯具如紫霞觞、碧玉斝、紫金壶、碧玉杯、白玉瓯等,盘具如白玉碟、水晶盘等,都是精巧贵重之物。

小说中有多篇关于建筑的赋,除4篇关于庙宇的赋外,有一处描写太尉府第,一处描写谢家酒楼,真实地再现了明代的居室陈设和建筑格局。

另有3篇花园景致赋(1篇写刘太监后宅花园,2篇写西门庆府第后花园),生动地反映了明代园林的构造。

如第19回西门庆宅内新花园:入园首见门楼,假山曲径通幽,细水环绕,苍松翠竹掩映其间。寻径杳至,则燕游堂、临溪馆、叠翠楼、藏春阁四处主景花妍柳媚,各具巧姿。

转而登桥跨野,卧云亭浮于碧水之上。湖侧假山怪石嶙峋,岸畔木架卷棚,松墙竹径,花繁树茂。沿墙一带又有小池数方,池内绿藻红鲤,悠游自在。

不仅建筑格局曲尽虚实之妙,而且色彩搭配颇有画卷之风,其台榭亭阁的命名亦颇具审美情趣,反映出明代园林建筑技艺的高超。

第59回有一段专门描写郑爱香闺房的赋:

瑶窗用素纱罩,淡月半浸;绣幕以夜明悬,伴光高灿。正面黑漆镂金床,床上帐悬绣锦,褥隐华裀;旁设禔红小几,几上博山小篆,香霭沉檀。楼鼻壁上,文锦囊、象窑瓶,插紫笋其中;窗前设两张绣甸矮椅,旁边放对鲛绡锦帨。云母屏,模写淡浓之笔;鸳鸯榻,高阁古今之书。


镂金床、锦绣被、禔红小几、绣甸矮椅,寝坐之俱一应俱全;又有沉檀香、博山篆、文锦囊、象窑瓶之类熏饰物件琳琅满目,真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道不完的温柔缱绻。

这为我们展现出了明代下层烟花女子的生存状态。

绘画·《金瓶梅》中青楼女


要之,《金瓶梅词话》中的赋蕴含着丰富深厚的社会、文化资源。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民俗风情、市井百态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化用,不仅提升了小说的艺术性,更为读者打开了一扇了解明代社会的窗户。

透过这扇窗,文化、社会的气息扑面而来,为小说这座缤纷辉煌的艺术殿堂注入了生机和活力,使她在文化积淀的浸润下散发出持久醇美的芳香。



注 释:

[①]孟昭连《金瓶梅诗词解析》(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最早对《金瓶梅》中的诗词曲做了研究,但对赋则涉及很少。

[②]本文《金瓶梅词话》原文皆引自(明)兰陵笑笑生著,陶慕宁校注《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引文皆随文注明回目,不再一一注出。

[③]本文有关赋的分类,主要参考马积高的《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和曹明纲的《赋学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④]郑处诲《明皇杂录》,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55页。

[⑤]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08页。

[⑥]周密《武林旧事》,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0页。

[⑦]蔡国梁《金瓶梅社会风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8页。

[⑧]周密《武林旧事》,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9-50页。

[⑨]周密《武林旧事》,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0页。

[⑩]周密《武林旧事》,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9-60页。

[11]蔡国梁《金瓶梅社会风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27页。

[12]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554页。

[13]关于《金瓶梅词话》中风俗等资料,参考白国维《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相关词条。


文章作者单位:陕西理工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明清小说研究》,2015,第4期。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