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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条诗人 | 郑小琼:穿越星宿的针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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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头条诗人

郑小琼,生于1980年,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广东打工。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独立》《活塞》等。有作品译成德、英、法、日、韩、西班牙语、土耳其语等语种。出版诗集《女工记》《玫瑰庄园》《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人行天桥》等十二部。诗歌曾多次获奖,曾参加柏林诗歌节、鹿特丹诗歌节、土耳其亚洲诗歌节、不莱梅诗歌节、法国“诗歌之春”、新加坡国际移民艺术节等国际诗歌节,其诗歌多次被国外艺朮家谱成不同形式的音乐、戏剧在美国、德国等国家上演。

穿越星宿的针孔

♦ 穿越星宿的针孔

穿越星宿的针孔,警示器像黄昏的

乌鸦停在钢针机上嘶叫,煤气灯分割的

月亮,它四分之一的光与阴影,被酸液

灼伤的皮肤,除锈剂在太阳的深处清洗

昼与夜。铁,一根工业的肋骨,抚摸

饱受铁伤害的城市。生存在切割机下

断裂,消逝,绝不妥协。

下午沿着螺丝的纹路徐徐而行

楔入黑夜的沼泽,佝偻的月亮像

职业病患者,在雾霾下咳喘。超声波

起伏、降落,像不知疲倦的饶舌歌手

它不知风趣,睡意从机台爬出来

落在我的眼睑上,绿色的指示灯闪烁

机械手从电镀水池取出一捆捆亮晶晶的

黎明。生活从移动滑轮上经过,流逝

沉入工业废水池。

启动器迅速沉入酸液,黑夜脱去

它的黑衣裳。月亮,夜的警报器,

它亮着,雪终于没落下。电镀液冒出的

浓烟与泡沫,一块铁片在死去或诞生

疼,变得迟疑与疲倦,它们被塞入

热处理闷罐,月亮,从天空巨大容器里

逃逸。生命囚于天地间,像铁

在热处理后变得坚硬

♦ 鲱鱼向大海传递……

鲱鱼向大海传递着盐粒,荔枝林向人间

赠送太阳的体温,从螺丝管上眺望

迷雾、童年,在曲线上奔驰的车刀剖开

星星与蜜蜂,黏稠的蜜与汁落满制品

黄油涂抹着黄昏,甲壳虫穿过我的耻骨

暴雨带来秋水,秋水递来月亮,从机台

拾起螃蟹、柴油机喷吐的幻象和黑烟

雕刻机转动出交错的花蕾,分食罂粟

张嘴的铁夹头闭合,像一株食肉植物

捕获塑料、铁,油腻的导管将其消化

黑暗中滑翔的电,飞蛾般落在白炽灯

闪烁、跳跃,瘦弱的羽翼撩动晶状体

冷漠的光照亮冰凉之物。她们将塑料

铝片安装好,星星在荒凉的天空燃烧

车间的无影灯杀害了我们温暖的影子

在昼夜不分的车间,厕所的脏玻璃

为我打开温柔的天空,它向我送来

温柔的事物:鸟、荔枝林、不远处

开花的木棉,光投在马桶上的影子

分批将螺丝艰难而缓慢地塞入螺孔

♦ 黑暗在机台上铺展……

黑暗在机台上铺展悲哀和星星

低垂的脸庞铺展灯、铁片、图纸

月亮照耀乡愁的窗口,斜靠的爬山虎

向我递过一丛绿意,苍白的合格纸

爬满青春与爱情,昏昏欲睡的女工

苍白的脸温暖午夜的寂静,她们的身体

启动男工们的悲伤与欢乐

可怜的欢娱被钉进黑色的制品,被螺杆

转动的孤独也推动幸福,秋天艰难地

砍伐树叶、暑热,砂轮打磨颗粒状的悲伤

在机台喘息间,你捡起石头、塑料、火焰

苍白的寂寞,她们落叶般的脸庞

身体深处的虫鸣、月光、诱惑,有时

会有乡愁的野雀在血管里跳跃、尖叫

铜线圈缠绕野蛮的力,旧马达连接的头颅

飞速转动冷漠事物:白炽灯、工卡、疾病

一场无望的爱情,在送货单写下离去的

车前草、霜、空虚的疼痛,失恋如同

浆果般迸裂的夏天,伤口爬满蠕虫与光

在气压机的喧哗间,唯余沉默在午夜

如荻花盛开,她们骑星群穿过秋夜寒溪

♦ 疲惫分食我……

疲惫分食我断指的疼痛和悲伤

荔枝林收藏河南或者四川的乡愁

千分尺测量出梦想与现实的距离

从针孔投下一点点光线,游标卡尺

卡住的月亮与春天,沿下午移动

落进黄昏,安慰我的灵魂与肉体

劳累将生活的垫片增高一些,爱情

像披峰刀裁下的毛边,粗糙而苦涩

遗弃在废品筐,眺望模仿刀具轨迹

在褐色的模板上,我们的灵魂被铣刀

锉刀、车刀加工,卡盘与扳手的

尺寸里,夏天伸出鹤脖子样的舌头

舔着打料机里的旧橡胶与汗水,拧紧的

螺丝将理想与眺望固定

困惑在钢铁上生长出苦涩的锈迹

哑语的钉子刺穿我的手与头颅

喉咙锈出缄默,锡条与厂规焊接

破碎的零件与秋天, 机台涂上

油腻的倦怠,像无声的夜晚躺在

昏暗的星光里,我穿越图纸和胶片

进入让我牵挂却疼痛的工资条

虚弱加浓职业病,荒凉的咳嗽

给无味的生活带来血迹、尘肺

我的影子消融于白炽灯的寒冷中

美好冷似雪花,铁模具里凝结的

冬天与橡胶,把抱怨钉进制品中

绿油漆覆盖了它。生命像水晶

闪亮于你的孤独

♦ 在孤独中……

在孤独中,我跟一枚螺丝相互触摸

彼此的身体,在日与夜的缝隙间

我们相爱着,在同一机台,我们彼此

召唤,寻找,确认,机台拆解我们

又装配我们,用细小的铁片、胶片

齿轮,重复的日子让我们盲从

我们的爱在加班的午夜,你松散

我疲惫,两具过度兴奋后的身体

我用扳手拧紧你,你用次品揪着我

疼!将我们的睡意从睫毛赶到螺帽

在封闭的车间,我们彼此燃烧

你用清晰的螺纹,我用明亮的青春,

静静地,我们的肉身苦涩而盲目

焦虑与欢乐交替的机台,在寂寞的

喧哗和孤独间,像图纸在铁片上

像弹弓在压抑,钢针混合机器的敲击

在机台的颤抖间,你磨损,我衰老

最终成工业的次品,被分离,被抛弃

♦ 钟表疲惫于……

钟表疲惫于时间的坚硬,我疲惫于

流水线的运转,滑轮机在水池深处

季节落入除锈池,它褐色的锈迹

布满了太阳,除油剂清洗月亮的

油腻,在夏日的天空,塑化的星星

投影腐败的光线,铁瘫痪在冷却剂

季节踉跄在欲望市场,将玻璃与铁

悬挂了树枝风干,柔软的大海

汹涌在女工的指甲上

记忆疲惫于往事的柔软,机台疲惫于

沙沙的锈迹与制品,扳手拆开夜晚

机台、道路,车刀剖开潮汐的内部

秋天在树枝囤积春天破碎的爱与恨

留下零落的露水,是梦,溶入乳化液

焦虑与欢乐都被膨化,螺丝缩回铁孔

壳里,月亮只照耀机台的针孔与镜子

世界躲在记忆的折叠处,时间的酸液

淹溺在女工的头发里

大海疲惫于盐粒的咸,喧哗疲惫于

钻孔机的轰鸣,威严的白炽灯向夜

宣示领地,从车间拾起大海的波浪与

泡沫,胶手套与胶鞋从防腐液掏出

铁制零件与语言,工业的分泌物闯入

野蛮的诗句,被陌生的事物与酸灼伤

天空露出一小块冻肉般的伤痕

被机台分割,组装,经济的浪潮

静止在女工的眼睑上

♦ 十一月

白昼从我身体上脱落,像痂从

伤口,尘埃从光线,锈从铁块

水迹在草丛结露,在水间结冰

在天空变流云,未来从死亡逃逸,

音乐从胶片脱落,滑轮上的落日

跌落电镀液池,从吊车的钢丝绳间

滑落的黑夜,失眠伤害我的头脑

手指上的创可贴止住喧嚣与鲜血

用巨大沉默饲养的铁锈,十一月

沿着铁丝网攀缘,灰色的风穿越

蓝色工衣,在一片被看管的天空里

白炽灯冷漠的眼神,像主管拎着

次品走过车间,我缄默,无法告诉

佝偻的不良制品,它们被抛弃的命运

白霜摧毁我们的青春,絮叨的螺丝机

燃烧着我的四肢与消逝的光阴

塑料透明的孤独压铸在啤机

黑橡胶样的苦涩沿着夜上升

将所有的爱与恨打磨、剪削

在模具与十一月的雾间,它们

被模仿、创造,变成工业的奇迹

在出售,我的青春像电镀液体

塞满苦涩的杂质与悲伤的理想

绕过工业区的高墙,被人抛弃

♦ 八 月

机械手臂伸出巨爪,收拢起黄昏

夕阳缓缓沉入聚龙大厦的蓝玻璃

机台上的计数器测量时间,钢针

扎进塑胶盒,我插着塑料旗仔

黑暗缓缓展开,潮水漫上海滩

油污穿过机台,在八月,暑热漫过

仓库的窗户与我的孤独

机械手臂伸了巨爪,抓伤白昼露出

铁锈般的瘀痕,它灰色的影子贴着

我的悲伤与沉默,黑色的边制比我还

沉默,弹弓惊讶地绷紧,白色磁带

穿过八月,天空布满塑料颗粒的忧伤与

油漆般的羞愧,累从我的身体里

伸出双手,向我递来睡意与疲倦

机械手臂伸了巨爪,夜晚从钢索上

滑落,像一枚脱丝的螺钉从机器松落

黑暗被压铸在闷罐里,它的呻吟

像气压机延长的喘息,八月被压铸得

悠长而炎热,我从身体取出的八月

一件成型的制品,悬挂在机械手臂下

孤零零,等待远行,像我的爱情

选自《十月》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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