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徐磊青,主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四项,主持国家重大研发计划课题一项。
最近大半年,他在跟长阳路上明园新村里的一个小小变电站“较劲”——接下的“变电站及其周边公共空间更新改造”任务,设计几经周折,方案更新到第三稿。“不服气,”徐磊青有点倔,“我一定要把它做好。”
近年来,同济大学30多位规划、设计、建筑领域的专家,在杨浦、浦东、静安、徐汇、虹口等全市十多个区担当起“社区规划师”。当城市基层社区的单元微更新,与象牙塔内始终立于学术前沿的大学新智“碰撞”,什么正在发生?
“笑脸贴纸”和“1.2米外移”
一般人想象中,规划设计师的工作,大概是坐在办公室画画设计图,做个模型去竞标路演;真实的规划设计工作,远比这复杂,要加上前期实地考察测绘,与多部门沟通等。
然而,直接把茶几大小的规划设计模型扛到社区里,请居民投票的,还真挺罕见。2016年4月,徐磊青教授的团队,在浦东新区塘桥街道,就这么干了。现场“惊心动魄”。
那一年,政府启动推进“行走上海社区微更新”,他带领小组参与塘桥金浦小区入口广场微更新的竞标。设计前期调研发现,码头曾作为这片地区的主要对外功能没落后,仍然保留着场所相当强度的记忆与磁场。菜场、住区、慈善商店、药店、升旗台、阅报栏与各类餐饮,在这个长廊状区域共生……是上海旧小区特有的烟火气。
规划小组将初步设计的广场模型和各细部的说明展板,搬到了实地,一边讲解,一边请周边居民投票、发表意见,这一过程持续了四天。一开始,大爷大妈和小年轻们都看不太懂,渐渐地越来越多人围上来讨论,伸手要代表“支持喜欢”的笑脸贴纸和代表“拒绝反对”的愤怒贴纸。
完成金浦小区广场更新规划时,徐磊青带领的规划小组将初步设计的广场模型和各细部的说明展板,搬到了实地,一边讲解,一边请周边居民投票、发表意见,这一过程持续了四天。一开始,大爷大妈和小年轻们都看不太懂,渐渐地越来越多人围上来讨论。
投票结果,居民“爱憎分明”。在中心区域的“20米长8米宽5米高爬满植物的木廊架”人气最高,红黄蓝绿各色“笑脸”贴得满满,都在追问细节,“会种什么花草”“多久能成荫”。而原本处于方便社区管理考虑划出“临时停车位”的展板,意外被争相贴“怒脸”,原来不少人顾虑车辆进出可能产生安全隐患。因为居民太踊跃,规划组成员不得不把“停车区”展板盖上,连连表示“收到大家的意见了,不用再投了”。
“比起从一片空白上画出图纸,对已有社区进行更新规划,难度高多了,”徐磊青说,因为要与周边居民进行深入沟通,让他们充分参与并表达需求,才能真正完成被需要、被珍惜而可持续发展的社区新环境,这不是在办公室拍脑袋能够拍出来的。”三个月后,小组最终提交的方案在竞标中击败其他7家,全票通过。投票者中,除了行政管理部门、专业设计机构,还有两位居民代表。
很少有人知道,设计规划费用,是从项目总造价中按比例计算的。比起普通商业项目,社区更新总造价一般不高,其规划设计费用几乎可以算”公益性“了。
曾有一家业内知名的事务所,也看到了社区更新发展潜力,并为此专辟新部门,坚持了两年,这个部门去年还是关了。
这几年,徐磊青和他的许多同事依然投入很多时间精力,图什么呢?
在他看来,首先,作为研究者,本身就应不断探索和突破边界的。“社区规划师”机制,处于现阶段城市设计的前沿,它要求设计者以包容性规划者与社区行动者的姿态深度介入城市更新,修复传统社区公共空间短板引发的人际疏离等痼疾。其次,社区规划在城市规划中占有重要位置,目前情况来看,与其相关的各部门机构沟通,最终下沉聚合到街道层面,如何提升这一平台的效能,是来自实践的新课题,亟待积累更多经验。更为重要的是,大学承担育人和服务社会的功能,学生在参与社区真实改造案例过程中,获得成长。
城市规划学院副院长张尚武教授认为,高校专家进入社区更新项目,是一种不断增加的社会需求。他们参与规划,也是一种牵引多方共同参与社会治理的方式。
“广场舞大妈们提供了很好的范本”
3月19日上午10:30,赤峰路63号8号楼701室,同济大学景观设计学者刘悦来,正给6位大四学生上毕业设计讨论课,主题为全球社区花园建设特点。
“在美国丹佛,这类项目资金并不完全来源于政府,还包含周边联系紧密的社会组织或企业,一般每个团体投入资金占比不超过25%,”学生王玥结合案例总结分析。风景园林专业的陈昱萌负责调研新加坡的情况,“那里有专门举办的花园节,包含多种竞赛,垂直花园、水下花园、微缩景观等分门别类,观赏性和激励性都很强。”
这些讨论并非纸上谈兵,在刘老师的点评和指导下,各国相关模式及适应性不断与五角场街道情况进行比对。去年年初,杨浦区政府与同济大学签约,聘请12位专家为社区规划师。其中,刘悦来老师负责与区内五角场街道对接。讨论课上与学生碰撞出的金点子,他将最终完善后提交街道,未来有望在社区开花结果。多年来,他和团队已在上海10个区完成60多处城市微更新项目。
由联合国、国际展览局和中方共同主编的《上海手册·21世纪可持续发展指南·2017年度报告》中,刘悦来带领学生参与规划设计和运维的“创智农园”,成为成为全球入选的七个案例之一。
工作日下午一点,阳光正猛。走进这2000平方米的花园,满眼绿意,望不到头的一个个大花盒中,玫瑰正要开放,蓝莓已经冒芽,还有有可供采摘的“一米菜园”、闻香识草的“香草园”,以及孩子们玩耍的沙坑和用松树皮堆成的锻炼场地。很难想象,三年前,这原本是创智天地社区的一块狭长“边角料”,常年无人看管,杂草丛生,堆积着建筑垃圾和废料。
从杂草丛生、堆满垃圾的小区“边角料”,到如今绿意盎然的野趣花园。
刘悦来特别自豪地介绍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水塘:“你知道吗,有六只青蛙,已经在那里度过了了两个冬天,许多孩子来捞小蝌蚪回家养。”他理解的“生态文明”这个宏大词语,就是耳边蛙鸣,还有好多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昆虫。
“这是一个永远没有完成的规划,”刘悦来说,通过各种方式,邀请更多社区居民参与。在社会认养区,划出30多块花圃,有孩子的家庭都能在这里拥有自家的小菜地。唯一门槛是要有劳有获,不能“土地闲置”。每年,这里还会提供12次课程,帮助居民了解种植相关知识。秋天的时候,大家一起割稻子、收小麦。总共20平方米的稻田分5次收割,因为太珍贵了。
刘悦来正与居民一起,把社区小花园装扮得更美。
采访时,遇到一位来园中小憩的杨女士,正追问志愿者怎样能带花草来和大家一起种。“想让这里变得更美,”她说,“我喜欢花,家和开的店都在附近,能有这样一方净土真好,我还常推荐好朋友们过来看看。”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城市的主人,至少应该是所在社区的主人。可我们往往把对景观空间的权利让渡了,变成了被动的旁观者。”刘悦来解释,每天穿过小区上班的你对修剪精美的花团树丛匆匆一瞥,也只是感叹它们看起来很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再美也与你无关,更谈不上种点什么,体会收获的快乐。这一点,广场舞大妈们提供了很好的范本,很多社区原来是没有广场的,她们去跳舞了,就有了广场。同样的道理,当人们主动投入到社区公共空间的绿化中来,从基本的培土、种植、浇水做起,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有机互动就开始了。
“魔法之门”,真的开了
这几天,景建路一边墙上,悄悄开出一道门,1.5米宽。工人正忙着安装进出旋转架、加固周边墙体。来往行人忍不住近前张望,询问着什么时候能通行。五角场街道党工委副书记徐万骅经过,在心里说了一句:“魔法之门”,真的开了。
这道墙,一边是创智天地社区,一边是国定一社区。位于前者的创智农园建立之初,包括规划者和街道管理方就在考虑,能不能打通这一墙之隔,让这野趣花园成就更大范围的美好睦邻。那时,设计师和孩子们就在花木掩映的墙上绘出一道门,写上门牌号“九又四分之三”,就像哈里波特系列故事里那个魔法站台一样。
随着创智农园的发展,“开门”的需求越来越急切。一方面,国定一小区的居民如果从正门走,要绕15分钟以上才能到达花园;另一方面,创智天地社区如果能有一道直通国定一的门,居民日常生活购物也能方便不少。然而门到底开不开、怎么开、开在哪个位置、后续如何管理维护、安全怎样保障等,还需要各方充分交流,达成共识。
“高校专家带来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的创新和赋能,不仅激活了社区之美,也盘活了更多人参与社区事务的向心力,” 徐万骅说,社区更新从设计到运营维护全过程中的广泛参与,带动社区自治理念渐入人心。
3月13日那天,是开门的日子。他所在的社区交流微信群中,有人发了一句,“心墙破则形墙破”。徐万骅记忆犹新。多元参与,睦邻家园。作为城市发展重要单元,社区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健康“肌底”。
城市更新,留下的岂止魔法门故事。比如,还有9岁小姑娘的一首小诗——在社区花园里,她第一次见到了真实的稻草人,第一次跟朋友们一起割稻子,回家后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凡事,看上去很小,但它却在,这个星球上,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发生。
栏目主编:徐瑞哲 文字编辑:徐瑞哲 图片编辑:笪曦
本文图片均由同济大学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