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礁崖上,一个平滑的岩面在午后六点钟的斜阳下熠熠发亮,虽有裂纹和划痕,仍然不失光洁,好像一面古旧的铜镜。这是南澳哈莱湾地质公园中珍贵的二叠纪冰川遗迹,由地质学家拉尔夫·苔特教授于一八七五年发现确认,哈莱湾因它远近闻名。
我站在傍晚的海风里,凝望这个信息量巨大的岩面,想到面前的海岸曾经与南极洲相接,想到脚下的土地曾经被冰川覆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被二叠纪冰川磨平抛光的岩石,在夕阳下熠熠发亮。 (朱亦可/图)
按早已被主流学界接受的大陆漂移学说,在近三亿年前的古生代二叠纪,澳洲还是位于南极的冈瓦纳古陆的一部分,跟南极洲、南美洲、非洲、阿拉伯半岛和印度次大陆连在一起,而冈瓦纳古陆又曾是超大陆(地球单一大陆)的一部分。一顶巨大的冰盖把冈瓦纳古陆的绝大部分罩在下面,包括相当于现在的西澳南部、南澳和维多利亚州的地带。冰川流动时,附着于冰层底部的砂砾打磨冰下地表,如同一张巨大的砂纸,再硬的岩石也会被它磨出平面。岩面上的划痕,是嵌在冰里的尖利碎石刻下的,标示着冰川的流动方向。二叠纪大冰期结束后,平原也好,山地也好,被冰川磨平抛光的岩石遍地皆是,可是能够在以后近三亿年的时间里成功逃避各种侵蚀风化至今仍保有冰川留痕的就是凤毛麟角了。
地球进入中生代以后,冈瓦纳古陆逐渐分裂,几大陆块在潮汐力和离极力的作用下四散而去,渐行渐远。在来自这个南方古陆的“北漂一族”中,印度次大陆漂得最快。科学家用电脑动画以快放形式演示了大陆漂移的过程,一秒钟代表一千万年,片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印度次大陆生猛决绝的一路狂奔:它从南极附近出发,一路向北,头也不回地闯过赤道,比过河卒子还疯狂,然后一头撞在欧亚大陆的腰上,生生挤出了喜马拉雅山脉和青藏高原。
有人可能以为,地球的海陆格局已经固定下来了,会一直是现在的样子,其实大陆漂移仍在进行,并将进行到底。比如澳洲,虽然没能跟上印度次大陆,但一直都在努力,正以每年七厘米的速度向北偏东漂移。澳洲居民好像坐在一艘巨大的邮轮上,可惜的是,当它最终抵达东亚时,人类怕是已经成为那时的智慧生命的考古对象了。连并入欧亚大陆的印度次大陆也没有停歇下来,仍在向北发力,继续把喜马拉雅山脉和青藏高原推高。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科学家们说,漂散的陆块终会重新拼接在一起,再度形成超大陆。科学家们还说,超大陆的旋回周期约为五亿年,我们所处的时代差不多是周期中点,也就是说,目前是大陆最为分散的阶段,即将转入逐渐汇聚的下半周期。
我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熠熠发亮的平滑岩面在冈瓦纳古陆分裂之前就形成了,在它形成之后很久很久很久,澳洲才漂移到这个地方,又要过很久很久很久,人类才会出现。在漫长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时间里,它默默躺在苍穹下,周而复始地折射日月星辰的光辉,经历了澳洲大陆的漂移迁徙,目睹了山川河流的更迭改变,见证了包括恐龙在内的无数物种的衍生和灭绝……我久久凝望着这个熠熠发亮的岩面,感于它的经多见广,叹于它的阒然无声,诧于它的处变不惊,欣于它的劫后余生。
南澳海岸,曾经与南极洲相接。 (朱亦可/图)
哈莱湾距南澳州府阿德莱德半小时车程,我在这里住了十九年了。地质公园离我家很近,出门往海边走,七八分钟就走到了。公园免票,可是规矩蛮多,规矩写在入口的告示牌上,全靠大家自觉遵守,并没有工作人员监督。既是地质公园,就要尽量保持原始面貌,为游人辟出的小径和木板路似乎是仅有的人工干预。树木遭遇虫害,只能为它祈祷,不会为了救它喷药杀虫。枯木倒塌,就地陈骸,不会为了美观清理移除。海滩上有令人喜爱的球石和贝壳,但它们只属于哈莱湾地质公园,一颗一粒都不能带走。此外,宠物不得跟主人进园,因为它们会威胁到野生动物的生命安全,它们的排泄物也会对原生态系统产生微妙的影响。
刚搬来那会儿,一来到这里,我就会被那些地质遗迹震撼到,瞬间忘掉俗世的烦扰。这样的地方,除了能让我们增长知识和领略美景,还能帮我们摆正自己的位置。地球已有四十六亿年历史,人类的存在不过是地球存在过程中的小插曲罢了,人的一生在地球史上连一瞬都算不上。当我们站在亿万年前形成的地质现象面前,想到自己竟然活得那么煞有介事,怎么会不觉得可笑。身家几亿又如何,粉丝几亿又怎样,不管我们多么“成功”,仍然是微不足道的。这样的地方,每个人都应该参观一下,特别是自负自私自恋的人。
可是,它毕竟离家太近了。离得近,去得勤,时间一久,我和很多哈莱湾居民一样,渐渐忘了它的特别,对地质遗迹熟视无睹,只把它当成锻炼身体的地方了,好比把朝思暮想的美人娶回家的男人,日子长了,眼里便不再有美人,而只有煮妇了。
这天傍晚,我在地质公园碰上几位来自新加坡的年轻游客,他们又是拍照又是讨论,很兴奋的样子,让我又想起这个公园的不凡,便借了他们好奇的眼,带着敬畏之心参观一番,就像十九年前我头回来时一样。
“斗兽场”颇具科罗拉多大峡谷的风采。 (朱亦可/图)
除了崖上那个被二叠纪冰川磨平抛光的岩面,哈莱湾地质公园还有很多值得瞻仰的地质遗迹,其中最壮观的是“斗兽场”和“糖坯”。
被称为“斗兽场”的景观是海水剥蚀成的弧形崖壁,裸露出不同地质年代的沉积层。远远望去,确实像半扇古罗马斗兽场,拍成照片,颇具科罗拉多大峡谷的风采。另外,它还会让我想起巧克力夹心饼干和分层奶油蛋糕,引发口腹之欲。山不转水转,富有灵性的水法力无边,很多地质构造都是在江河湖海的运作下形成的。地表每经历一个没于水下然后渐渐干涸的过程,都会形成新的沉积层。哈莱湾沿岸既做过湖床又做过海底,在崖壁上可以看见三个厚度不同颜色有别质感迥异的沉积层,上面两层相对年轻,是在第四纪形成的,第三层是在二叠纪形成的。
正对“斗兽场”的“糖坯”是一个类似恶地的山包,突兀卓然,令人称奇,像巨大的白蚁巢,又像缩微的富士山,被称为“糖坯”,让不知糖坯为何物的游客不解。原来,在砂状食糖问世之前,欧洲糖厂用模具把食糖加工成致密的圆锥体,叫做糖坯,家庭主妇们买回家,需要用糖的时候就用钳子掰下一块。给这个奇特的山包取名“糖坯”,我想,一是说它是圆锥形,二是说它的颜色和质感让人想到食糖。“糖坯”的锈红色底座是在二叠纪形成的:大冰期结束之后,冰川融水在这里形成湖泊,湖泊干涸后,湖底沉淀形成了富铁的岩层,铁被氧化,呈现出锈红色。二叠纪岩层之上也曾有过较年轻的岩层,后被海水侵蚀殆尽。白沙被风运来,在二叠纪岩层上堆积,经过数千年的风吹雨打,塑造出“糖坯”这件奇妙的作品。
“糖坯”像巨大的白蚁巢,又像缩微的富士山。 (朱亦可/图)
虽然“斗兽场”和“糖坯”等景观中的岩层形成于亿万年前,它们仅仅是在五六千年前被侵蚀成这个样子的。在地质年代中,五千年根本不值一提,“五千年前”基本等同于“不久以前”。可在人类历史上,五千年前是极其久远的上古,四大文明古国的历史也不过五千年左右。如果五帝之首黄帝确有其人,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斗兽场”和“糖坯”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再过五千年,“斗兽场”和“糖坯”也不会有多少改变,而那时的人间,该是怎样的景象?
日落大海 (朱亦可/图)
日落大海,汐也涨得差不多了,喧闹一阵后,就要退去。已是三月底,昼夜等长,南澳夏日将尽,太阳刚一谢幕,寒气就迫不及待地袭来。一条半米来长的蓝舌蜥伏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也在观看日落,额上有一抹金色的余晖,眼中有一丝淡淡的忧伤。蜥蜴是冷血动物,无法调控自身体温,所以格外依恋太阳的温暖。我扭头看它,它也扭头看我,吐吐天蓝色的舌头,好像说:太阳下班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找个地方睡觉啦。
澳洲有各式各样的蜥蜴,蓝舌蜥、斗篷蜥和红树巨蜥知名度最高。在我家花园里就能发现蓝舌蜥,我对它很熟悉。若是没有短小的四肢,身体再长一些,蓝舌蜥简直跟蛇没什么区别,不了解它的人,会被它吓一跳。其实它不咬人,还能帮我们消灭四害,做花园的健康卫士。我总觉得,蓝舌蜥是造物者画蛇添足设计出来的物种,事实上恰好相反,先有蜥,后有蛇,蛇是由某类蜥蜴衍生出来的。需要指出的是,褪去四肢的蜥,不一定变成了蛇,可能仍然是蜥,因为褪去四肢还不足以引起质变。蜥与蛇的本质区别在于:蜥有耳道和眼睑,而蛇没有。除了蓝舌蜥和褐蛇,哈莱湾地质公园还有一种纤细的无脚蜥,弯弯探探的样子,看似蛇,实为蜥。
蓝舌蜥、无脚蜥、褐蛇等爬行动物是哈莱湾地质公园的有机部分,也是澳洲地史的讲述者,它们的历史虽然不能追溯到二叠纪,跟人类历史相比,却久远得多了。
朱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