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作者|张珺
编辑|高宇雷
2016年11月,嘈杂的电视机里传来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的消息。徐传陞(shēng)立即找张颖表达了一丝忧虑。
这位美国房地产富豪长达一年半的竞选演说,让不少人担心,中美关系有可能进入不可预见的冲突中,甚至波及商业业态。
整个2016年,经纬创投两位GP(创始管理合伙人)——张颖和徐传陞——还面临另一些挑战。从外部看,这家机构此时花了8年,从移动互联网浪潮崛起,在中国风投业扎稳脚跟,本可以高枕无忧;但是,一些危险信号令他们不能忽视。
彼时,经纬投资的半壁以上江山都是移动互联网项目,但在这个周期下,模式创新机会变得萧条。更令人头疼的是,整个市场俨然变成一场角逐游戏,从O2O到共享经济到社区团购,这些小浪潮层出不穷,爆发得愈加凶猛而短促。一个新机会刚露头角,所有人如群蜂般扑上去,行业转瞬沦为血海。
“这种所谓的资本无序扩张,让我们发自内心觉得,很多事情没有意义,”徐传陞说,“又结合我们当时觉得,需要在科技创新那边发挥更多的力量。”
现在,一切有了变化。
这篇文章以经纬为蓝本,看现代风投二十年的命运、中国特色,以及从赌注模式创新到押注中国核心技术的一次大转弯。
| 荒芜之地
现代风投还没抵达中国,徐传陞就来了。
此时,他刚满24岁,两年前从南洋理工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加入软件企业Lotus(后被IBM收购),是一名系统工程师。
那是中国企业服务混沌的起步期,盗版率高达99.99%,本土软件公司如用友、金蝶也刚成立不久。对Lotus而言,中国市场尚处一片荒芜,归东南亚总裁一并管理,急需一位人士开垦。四下一看,徐传陞是最优人选:不仅会说中文、懂计算机,更难得的是,他是团队唯一的单身汉。
1995年秋,徐降落到只有一个航站楼的首都机场。新加坡派遣来的任务是:来支持刚成立的中国分公司半年。
没多久,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深圳民营企业,引起了他的注意。Lotus在华大客户主要是银行、国企等,民营企业当时购买盗版是常态,这家民企不仅买正版软件,而且一下单就是几千套,还雇IBM做咨询。“这是个什么公司?这么有钱?”他心想。这家企业叫华为。
在百废待兴之地,徐以罕见速度擢升——从工程师到管理数百人的区域总经理,只用了四年半。他有着职业经理人的自律和拼搏精神。但是,这份有优渥酬劳和光鲜外表的外企工作,开始丧失其魅力。他的目光被一团混沌的新兴事物吸引了——1998-1999年,腾讯、阿里、新浪等成立,中国互联网的浪潮来了。不少外企年轻人,都在张望下海创业的机会。在新世纪转角上,徐做出决定:离开大企业,加入这股创业潮。
就在这时候,一家刚成立没几年、叫华盈创投的新加坡创投VC找到他。新加坡深受90年代美国互联网造富神话的冲击,励志打造“亚洲硅谷”,美国的风投文化也渗透进去。华盈创投的投资重心是东南亚、美国,但他们嗅到了中国市场孕育的巨大潜力。徐对风投一知半解,只是简单地想:“过去待个一两年看看,可以学习怎么创业、创始人怎么做事。”对一部分初代投资人来说,借投资看项目顺势入场创业,是踏入VC行当的初衷。
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站在千禧年的路口、投资生涯的起始点上,黑夜骤然而至。
2000年3月,徐成为投资人仅仅一个月,遭遇了美股大崩盘。纳斯达克到达峰值5048点,随后是长达30个月漫长而绝望的滑坡。纳斯达克的崩溃向全世界宣告,美国互联网泡沫破了。这对29岁、刚转型的投资人来说,打击巨大。
他返回新加坡半年,在惨淡的光景下艰难募资,费尽千辛万苦,才筹措到一笔规模不大的钱——3000万美元。这年底,他带着得之不易的资金第二次到中国,将办公地选在浦东。这时候,上海金茂大厦刚竣工营业,被誉为“中国大陆最高楼”。徐回忆说,他也去这栋高耸的大楼里转悠了一圈,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太贵了,根本租不起。”他在一旁招商局大厦,租了一百平、只有两个会议室的小间,以颇不豪华的五人阵容,开始了投资之路。
打击接踵而来。第一次出手就是痛苦和教训。他以250万美元,投资了一家由斯坦福毕业生创立、做短信和彩信管理系统的公司。项目有华丽的创始人履历、浓郁的海归和技术气质,也顺延徐自己做to B软件业务基因,一切看起来很完美。他坐镇董事会,每周和创始人沟通,就像在生意场上扶持的第一个新生儿,倾注慈父般的心血。后来,项目失败了。
第一笔投资落败,逼迫他深刻反省:第一条就是,水土不服不能投;其次,不能迷信技术,产品、销售、运营若缺乏进攻,技术带来的先发优势会丧失殆尽;最后,回归到人。项目的创始团队是三名同学,保持了同学会的烙印——股份均分,少数服从多数。
过分民主带来要命的难题:没有灵魂人物。他意识到,公司至少创业阶段,一定要有灵魂人物。在生死存亡的困境面前,必须有一个人有勇气力排众议做决策——前方可能是柳暗花明,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他认可过去十年,美国企业发展中一种论调:创始人持续主导的公司表现最优,如特斯拉;如果创始人年龄过大或过世,继任者最好是深受创始人精神洗礼的门徒,如苹果——库克是乔布斯近20年的门徒。
这些如今听起来稀松平常的投资理念,当年习得都付出了真金白银的代价。不过这是后话了。
IDG创始合伙人熊晓鸽来华更早,是1993年。作为首家进中国的外资风投,IDG一连7年没有任何项目退出。这些从海外归来,想大展拳脚的中国初代投资人们,满怀期许地向大地撒下一把种子,精心施肥、静心等候,然而黑压压的贫瘠土地上没有一片绿芽。内心的失落和仓皇可想而知。
徐传陞说,长达两年多,他脑海中最大的疑问是:自己是不是踩错路了?中国风投到底有没有未来?
| 艰涩落地
现代风投在中国可追溯至1998年。有“中国风险投资之父”美誉、时任民建中央主席的成思危先生,提出“一号提案”(《关于尽快发展我国风险投资事业的提案》),建议组建“中国的纳斯达克”。这项提案,为往后20年风起云涌的中国风投拉开了帷幕。
一夜间,众多海外VC全都来中国了。但这股热流没持续多久,美国互联网泡沫突然破灭,中国刚冒出泥土、吐露一丝生机的创投市场受到牵连,立马凋敝下去。VC纷纷撤离。
2001-2004年,大陆创投市场弥漫在萎靡不振的氛围中。放眼望去,在浩瀚的国土上,投资机构只有零星十几家。2001年第一届清科创投举办VC行业聚会,全部到场嘉宾只能坐两三桌人。投资数量也惊人得少,一家机构,一年就投2-3家公司。
投资人那时一两个月才出一次差,大多数情况还能回家吃晚饭。投资人出差要么坐经济舱、要么坐绿皮火车硬座,遇到不能直达的情况,还要背着双肩包从一列火车跳上另一列,吭哧吭哧到达目的地,住的酒店也很简朴。
除了市场环境差、创业者供给少之外,他们还面临缺乏退出渠道等市场不成熟的瓶颈,让VC寸步难行。
不过,身处寒冷大环境里,投资人们倒是沐浴在一片祥和中。各家基金的钱不多,一个项目出来往往几家凑单一起投,独食少,更没有抢项目之说。同行会和睦地互换信息。
而且,整个中国市场没什么竞争,让徐传陞有机会在基金规模那么小时,参与投资百度B轮。2004年,他们本来要领投,谷歌半路杀进中国,扬言对百度战略投资。水涨船高,百度估值瞬间翻到2亿美元,最终方案是谷歌领投,徐转跟投。这是他的第三笔投资,但已是成名作。这笔投资让他投资生涯萌生转机。
与此同时,市场迎来解冻。
最先回暖的是创业端,2003年的北京和上海,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创业者出现,比如陈天桥。接着,暖流流向资本端,2003年末-2004年,携程、腾讯、盛大等公司上市,为市场带来一针久违的振奋。
2005年起,中国风投已成为势不可挡的超级大潮流。海外VC纷纷在中国设立机构(如红杉中国),本土VC也如雨后春笋(如高瓴)。谁能想到,经过多年艰涩发展的中国VC,将迎接一场大繁荣——中国将拥有和美国一样多的独角兽企业,稳坐全球第二大风投市场的交椅。
这一年,徐传陞投资的瑞声科技、百度、分众相继上市。他募集第二支基金,金额是上次的四倍。
清华五道口金融学院副院长田轩,出生于改革开放的年份,和张颖、徐传陞一样是70后。当早期投资人在黑暗中摸索时,他走了一条相反道路。北大毕业后,他前往美国,沿着学术阶梯一路攀爬。他把研究方向之一定为风险投资,刊发学术论文,是哈佛教授美国风投史著作《风投》的翻译者。
在学术界,他把1998年-2009年总结为:中国现代风投的萌芽期。之所以比2005年的说法迟4年,是因为这段时间还诞生了几件里程碑事件,一点一滴改善了中国风投业的贫瘠土壤——2007年,中国颁布《合伙企业法》,合伙制企业能避免双重课税,使所募集资金全部用于投资;2009年,创业板成立,大大降低了企业挂牌上市的要求,创业公司在国内有了退出渠道。
田轩说,在这以前,中国VC长期存在的现象是“两头在外”。合伙制和创业板扭转了局面,人民币基金慢慢占据主流。
市场复苏和政策到位前,徐传陞和团队苦捱五年。行业不振、内心摇摆时,他没有立马跳回职业经理人的老路,支撑的想法很简单:至少把募来的钱认真投完。
回想起来,徐很感激坐冷板凳那五年。崩溃的市场给一切按下减速键,让他有时间学习和打磨,为下一阶段储蓄能量。
“我们都是熬过来的,”徐反复重申一点,“真的是熬过来的。”中途,他看到无数人离开宴席、流散各地。最终挺过寒潮、穿越周期、存活下来的人,最顽强的生存技能只有一条——苦熬。
相较而言,张颖要幸运些。2003年中,在SARS阴霾刚刚散去后,他直接站在了中国风投黎明前的夜晚。
| 两种David
2005-2007年是冰河解冻后最火热的年份,所谓“强龙压境,土霸王崛起”,海外和本土资本拔地而起,北京国贸遍地创业大会。经纬属于这股浪潮冷却前,入局较晚的一个;是窗口关闭前卡着门缝里进的。
张颖和徐传陞有一模一样的英文名,David——一个叫DZ(David Zhang),一个叫DS(David Su)。但两人有着完全相反的习性。
DZ留胡子,性格外放张扬、爱憎分明,“这个屋子有五平米,他的气场有六平米”。他表面雷霆脾气,但与之密切共事的人发现,他的心思有出乎意料细腻的一面——遇到服务员、保洁阿姨,往往会卸下凶狠,即使在没有小费文化的中国,也一如既往地掏小费。他热衷越野摩托,更热衷特立独行。他是外界熟悉的张颖。
DS是一个谦逊刻进骨子里的人、在马来西亚长大,体型胖乎乎的,戴一架圆框眼镜;他更沉默、安静和内向,对人每一个毛孔充满耐心。有合伙人曾见识过这位David温柔的怒火——带着他独有的跳跃的中文口音,笑着说:“老兄,你不能这么干。”他爱读书、科幻、收藏艺术品,偶尔陪太太去滑雪。他是外界不熟悉的徐传陞。
经纬是罕见至今仍施行“双GP”治理结构的基金。也有人说,张颖是外表强悍,内心善良柔情,徐传陞正好互补,属于外柔内刚。一个可以佐证的例子是,很长一段时间,开除员工都由徐出面。
以《孙子兵法》论,张颖是“掠如火”,徐传陞是“不动如山”。
两个David相识于2003年。那时张颖30岁,刚由中经合集团外派来。他初中随父母到美国,本科毕业后研究了三年医学,而后在西北大学读硕士、转行投资。此时,他给人的印象是“阳光的大男孩”。
徐传陞比张颖年长两岁,他们共同出现在分众传媒B轮融资上,由此结识。虽然,分众是那些年二人唯一共同下注的项目,但他们保持了亲密的同业关系。张颖到上海,或徐传陞到北京,他们都会共度一杯咖啡的聊天时光。
四年后,张颖告诉徐,希望创立经纬创投。两人很快决意搭伙。
张颖热情、天马行空、热衷于扩张,适合做一个有感染力的外向型掌门人;穿越过周期让徐传陞更审慎和面面俱到,擅长框架化管理。以2008年1月8日为始,他们开启了掌舵经纬的新征程。
第一笔募资,很顺利就到账了。正当他们准备大干特干的时候,乌云再次压境。
| 狂奔和群狼战术
2008年夏天,全球性的金融危机爆发了。
好在这次有惊无险。没等低迷情绪侵蚀中国,政府注入4万亿刺激,随即驱散了恐慌。但是,这波危机吓退了,本想踩着经纬脚后跟入场的新VC。从这个角度,挤在2005-2008年上旬窗口期入局的VC们,反倒有点因祸得福的意味。
然而,即使成立快两年,经纬始终没有打消心头的困惑。
中国PC互联网经过了十年发展,BAT巨头格局业已稳固,创投机会少之又少。经纬没有赶上PC浪潮的尾巴,在时代的转折点上,投资变得散乱——文娱、B2B、医疗器械……不一而足。虽然也有不错的成绩,但缺乏大方向和系统性,撑不起扬名立万的雄心。站在2009年底,面对崭新的十年,徐感到茫然。
这年冬天,经纬合伙人有一次集体出游。除了两个David,参与者还包括左凌烨、万浩基两位合伙人,他们也来自中经合。12月,他们来到厦门一家酒店。
这时候,市场看到了苹果带来的移动变革,安卓使移动设备普及化大有可能,全球手机行业面临洗牌。几位合伙人隐约觉得这里有大机会,或许能踩准时代的迭代,打出闪耀标签。就在这次为期3天的会议上,经纬确立从2010年开始,all in移动互联网的战略。
经纬开始“招兵买马”。他们拒绝拿来主义,策略有别于其他机构招募金融从业者,他们青睐一线战场上的人。
两年时间,经纬招募十几位年轻人,包括:学信息管理、正在搜狐做IT记者的王华东,在百度销售体系做管理的肖敏,在腾讯和阿里做产品经理的熊飞。他们都没做过投资人,甚至有些从没想象过成为投资人,人生就此转变。
其中,最快证明自己的是王华东。他1985年出生,误打误撞步了熊晓鸽的后尘——从记者转型投资人。他有着一名记者的敏锐,和广交节点人脉的覆盖能力。他以天使轮,代表经纬投资了同样是媒体人出身的唐岩。陌陌这笔投资,让经纬声名鹊起。王华东以29岁的年纪,晋升合伙人之列。
移动互联网是经纬建立的根据地,彼时他们每年约投20-30家公司。除了陌陌,他们还投了有赞、饿了么等,后来深度参与到那个时代错综复杂的巨型交易中。
在一个app就能行走天下的年代,VC信奉的投资哲学是“投人”。经纬偏爱率真、原汁原味的创始人。“我们认为最好的创始人,他有缺陷,甚至有时冲动、鲁莽,可是他不会因为讨好你而去变化。创始人很难面面俱到。他面临的压力和选择非常不确定。如果老想跟经纬说一套话,跟另一个人说一套话,又跟合伙人说一套话,他太累了,很难做到很好。他花了太多心思在琢磨人上。”徐传陞说。
此时,团队里也有失意的人。和王华东同龄的熊飞自称一名理工男、一个nerd(虽然他看起来性格热烈)。2011年加入后,他先是散着看移动项目,发现判断标准太感性,看不懂,全无战功。2012年,张颖找到他,他第一反应是:“要被优化了。”
但是,张颖说,要不死马当活马医,你看看to B吧。往后很多年,他都不知道前方到底是出路还是末路,不过好在有了一条路。他从大部队分叉,另辟一条小路。企业服务是经纬在移动大本营外的第一个分叉。
移动互联网是中国创投史上的一股巨浪,诞生了一系列百亿甚至千亿美元巨无霸。经纬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通过占领微博、公众号等移动端发声渠道,张颖成为创业者心目中一个符号——经纬系投资人及创业者,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一样给钱,不一样的酷。”
但是2016年,在一片喧嚣繁华中,张颖和徐传陞抑制不住地感到焦虑。这是一个速生速朽的时代,任何一个细分行业都有数十家企业厮杀。一个机会刚露出苗头,其他人的跟进速度令人瞠目结舌,而模式创新没有壁垒,竞争维度只剩下两点:更多的钱和更快的速度。
早、中、晚期的财务投资来了,大、中、小企业的战略资本也来了。但凡一点火苗,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向里加油,行业瞬间爆掉——身处其中的人,都裹挟在狂热中无法自拔。“Money chasing deal,说白了就是击鼓传花,”田轩说,“但是,当市场绝大多数人都这样做,击鼓传花总有最后一棒——音乐停了、灯亮了、泡沫破灭了。”
经纬决心离开这个以烧钱换规模的斗兽场。
最后一根稻草是共享单车。“我们更坚定地觉得,不想参与了。”徐传陞说。这是经纬投注移动互联网的最尾声,后来社区团购等混战,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经纬第二次转型没有标志性会议,但内部一直在持续探讨。最终,他们决定启动一场变革。从2017年起,他们将合伙人分散出去,各自认领一个还处于寂寞期的新赛道。一方面,移动浪潮的红利正在消弭;另一方面,他们实在厌烦了,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游戏。
- 首先是两大先进制造业:王华东和万浩基进军电动车,左凌烨主动请缨看商业航天——赌注超长周期的航空航天,被认为是富有理想主义色彩、有冒险精神之举;
- 徐传陞着手搭建医疗团队,经纬第一位有博士学位的喻志云带队,赌注创新药在中国的生根;
- 肖敏开始看产业互联网;
- 熊飞则继续耕耘企业服务。
VC都是时代的VC。在大时代的潮起潮落中,一家VC如何崛起,并以集团军持续捕获新浪潮?我从对经纬GP和合伙人的采访中,总结了9条方法论。
1、穿草鞋阶段:all in 一个赛道,之后将经验复制到其他赛道。
2、多元化下注阶段:保持警觉,更前置地探索前沿。在行业刚有苗头时,派出一个分队躬身入局,先人半步扎下来,体验从边缘走到中央的心流,待行业大热时回撤。
3、一个判断标准:如果判断项目是依据市场行为、媒体消息,意味错误信号;领先对手进入赛道,忍耐一两年孤寂是最佳状态。
4、组织建设:从点到线、从线到面、从面到体。GP为“体”负责,把控基金方向和设定游戏规则;Partner为“面”负责,肩扛一个赛道的覆盖和业绩指标;Managing Director、Director为“线”负责,深耕所在赛道的一个垂类,保持延续性;投资经理、VP为“点”负责,单点突破。点、线、面、体各司其职,保证系统通体运行、快速协作和迭代。
5、有章法的“群狼战术”:共40人投资团队;一个赛道一个合伙人把控,共有7位合伙人;赛道下面再分垂直赛道,由MD/D负责;普遍来说,一个合伙人带5-7人团队(如,企业服务团队是5人,医疗团队是7人)。
“我们是垂直领域的群狼。7个合伙人,所谓的‘七匹狼’。每个狼认领一个领域,不是乱窜的狼。下面又有中狼,中狼认领一个更垂直的领域。”一位合伙人解释说,类似于“联产承包责任制”。
6、为了刺激内部大、中、小狼的狼性,他们每一段时间会给7位合伙人根据IRR排名,“每一年要看看自己的得分牌怎么样”,同级赛马给合伙人压力。
除了IRR排名的定量判断外,也会结合合伙人在所在赛道的表现做定性判断——比如,和其他5-7家一线基金对比,或者看10个优秀项目是投中了4-5个,还是1-2个。
一位合伙人曾说过,在经纬,每个人头顶上有一个信用账户,战功会往里充值,反之减值。张颖对内有一种说法叫“能者上”,如果一个人在一个领域干了一年半到两年,没有成绩,可能就会换人。
不过,由于每位合伙人负责截然不同的板块,条线分明,不会有丛林竞争的撕扯和内耗,给他们注入了一定的安全感。
7、后备力量:延续不空降、只内部培养的早期方法(医疗赛道除外,因为过于专业)。从VP到Director到合伙人,都是自己培养,这样不会堵死年轻人的上升渠道。
经纬注重提拔年轻人:每位合伙人都有紧密配合的年轻人;如果年轻投资人项目通过合伙人推不上去,可以直接推给GP;对于重点栽培的VP/D,张颖会把他们叫到北京,花两三天时间,让他们贴身跟自己参与所有会议,了解一家风投机构的完整运作。这些动作有助于组织新陈代谢,让年轻人有机会冒出来,让合伙人不躺在功劳簿上。
8、高度重视投后:经纬有80多人投后团队。他们认为,过去钱少,VC是批发商,把LP的钱批发出去给创业者;现在钱多了,VC是服务商,只有服务才能产生粘性(他们自称是“乙方”)。
服务大致有六个层面:前置性诊断(争取在踩坑前预警);招聘做重(在各个投资小组中新设垂直职能的HR);投资投后产业链协同(搭建上下游客户体系);政府事务、紧急医疗服务小组(为创始人提供紧急医疗服务);尽职调查小组(为被投的投资与收购提供尽调判断);亿万创业营(搭建智囊团,培训与认知输出)。
9、一把手是机构的绝对灵魂。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在我采访的经纬各级别人士中,大部分人都效仿张颖,要么穿始祖鸟,要么穿Patagonia,要么穿优衣库。除此之外,就是印有Matrix(经纬)logo的黑色夹克文化衫。
| 一次集体性转弯
大转弯的风投不止经纬一家,这是中国VC一次集体性的投资重心升级。击鼓传花的时代结束了。
我们身处一个历史性复杂周期之中。中美关系进入微妙时代,互联网大平台面临整顿,疫情的阴霾还未散去,而中国高精尖科创企业的活力正在释放。
对照美国VC发展史,中国VC跳过了一段艰辛历程。美国VC肇始于1946年,此前投资重心都集中于“真正的技术”,如半导体、计算机、生物技术,直到90年代转向软件和在线服务。中国移动互联网的浪潮站在美国的已有技术上,直接迎来大爆发。而现在,容易的事做完了,必须掉头做困难的。
在刚过去的2021年,资本异常活跃,以经纬为例,他们投资总数达到有史之最——120个。
投资组合也有了结构性变化。最近一年,经纬在新能源产业链、智能制造等前沿科技投资占比接近50%,生物医疗占比30%,企业服务占比20%。而移动互联网占比清空为0。大方针是,重仓中国科技创新的崛起。
不过,在时代轮胎转轨的过程中,在一个个数字背后,充满了当事人的艰辛。
新能源:合伙人的艰难转型
即使是29岁就升合伙人的王华东,2016年也经历了焦灼。
2015年前后,他建议两个David拿出一笔钱,小金额投资一些技术公司。他们投了几家,都不成功。这是王华东从投移动向技术转换的开端,痛苦期持续了小半年。
一年后的2016年,外部不断唱衰移动互联网。作为吃移动红利长起来的投资人,他开始思考未来究竟做什么?一个话题跳入脑袋——过去十年VC在移动互联网应用上挣了不少钱,但没有人在设备上赚过钱。假设未来十年再出一个颠覆性设备,会是什么?基于这个粗浅的想法,他开始研究汽车。
在汽车产业,智能化是共识。一开始,他把目光聚焦自动驾驶,但很快有了第一个判断:只有算法,没有落地场景,技术优势会被抹平,软硬结合是未来。
可这件事的难点在于,做硬件的同时要把智能化做好。基于对手机产业的观察,他有了第二点判断:能把硬件和智能化同时做好的创始人,一定是互联网背景。
2017年2月,他见到李想,半年后投资。经纬以B轮投资理想,估值90亿元人民币。另一位经纬合伙人万浩基投资了小鹏汽车。新能源三家风头正盛的公司(蔚来、小鹏、理想),经纬投中两个。布局完车以后,他们扩展到上游产业链,这让他们在电动车建立起根据地。
作为经历过10年周期的投资人,他时常会把过去10年自己的Portfolio拿出来看一看。他会自责地问自己:“你当时为什么会犯错?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教训?不要犯第二次了!”穿越过第一个10年,他的经验是:“不要陷入自己当前短暂的成绩里”,“要保持斗志”。
不管处于波峰还是波谷,他都10点半睡觉、5点半起床。
企业服务:漫长的等待
熊飞在候补的位置上等了5年。
他是从经纬成长起来的另一位合伙人。刚毕业在腾讯、阿里做产品经理,26岁拿到经纬offer。然后,前两年都生活在被优化的忐忑中。
进赛道之初,他画了一张表,一列是美国IPO的企服公司——100亿美元、50到100亿美元、10到50亿美元公司及其分布行业。另一列是中国,当一个领域对标美国布局完,他就郑重地把那一列标黄。这是刀耕火种的早期投资策略:照搬美国、西学东进。第一次出手是在1亿多人民币估值投北森,对标刚上市的Workday。
2013年,中国企业服务一片混沌,他带着北森创始人纪伟国去美国取经。经纬安排了行程并全程陪同。在会议室里,纪伟国问:“SaaS公司究竟是做大客户还是小客户?”对方满脸疑惑:“能做小客户吗?”这是他们溯本清源的开端,往后每年都带被投企业到美国交流,成为一项传统。
美国经验全面贯彻他的思维,给他带来了眼前的丰收,也带来了日后的苦闷。2017年有段时间,他感觉好极了,“有点金胜手”,因为对标美国头部Workday、Salesforce等中国公司,全让他投了。他以为自己熬出了头,但立马就遇到投资生涯第二段低迷。
这一年他错过了数两个后来的独角兽(一家做数据分析,一家做电商领域)。“当时的理由非常啼笑皆非,就是美国没有,特别教条主义。”中国to B经历了从copy to China到中国独有创新的过程,这和to C发展规律一致,而且基于中国to C移动互联网的超强爆发,中国很多生态(比如电商)比美国更繁盛。市场开始分化。分水岭是2017-2018年,他发现早期投资策略失效了。
2018-2019年起,他开始投大量美国没有的公司(如PingCAP、班牛等),形势逼迫他更新方法论。目前,他投的北森和太美医疗即将IPO。等了10年,36岁,他终于迎来自己的上市公司。
根据他的投资经验:“忍受多大的寂寞,才能立多大的战功。”
创新药:博士的豪赌
合伙人喻志云一度后悔自己读书时间太长。很长时间,他在投资行业是稀少的有博士学位的人。但现在,在医疗赛道上,博士是标配。他拥有经纬学历最豪华的团队。
医疗情怀来自两位David。张颖本科学生物,一度在实验室穿白大褂当技术员。他一直想重回实验室提取DNA,重温旧时光。而徐传陞重视生命健康的技术发展。
一开始,经纬只投医疗器械,14年起投互联网医疗,18年大举进军创新药。这是一场真正的豪赌。下赌注的人,几乎全是博士生。喻志云从本科到博士后的路线是:北大、哥大、耶鲁。投资人博士化,这个现象在受“时势造英雄”文化熏陶的VC行业,过去很少见。喻志云说,他的团队是按一家创新药公司来配置。
经纬称,他们会延续重视投后的做法。但是,当服务对象不再是年轻人,而是一批平均年龄在35岁+的科学家和技术专家,创业者最需要的帮助也变了。(注1)
中国风投重心发生根本性转变,这意味着更艰难的技术、更缓慢的速度,以及整个社会对成功、金钱、名利一定程度的降噪。
田轩说,中国VC一个显著特征是,LP的存续期短。普遍而言,美国一期基金退出是10+2年,中国一期基金从3+2年扩展到了5+2年。风投从投资模式创新转向高精技术后,整个社会需要更多耐心——耐心的资本、耐心的LP和耐心的存续期。他鼓励更多deep pocket的机构投资者(养老基金等)入市,鼓励长钱进来。同时在社会文化上,对失败有更高容忍度,唯有此才能滋养创新。
一家机构容纳了一部中国风投简史,集纳了不同代际投资人的剪影。
初代投资人徐传陞,从24岁的青年,到如今51岁——落地生根、安家立业、生了华发。中国VC还有诸多徐传陞和张颖,他们从天南海北而来;也有众多王华东、熊飞、喻志云等中生代投资人,他们36岁到40岁出头,想在时代大浪里博一个更大的潮起。当然还有数不胜数的新生代。但不论是哪一批人,他们的个人命运都与中国的国运不可分离。
中国有近2.46万家私募基金。然而,他们只是改变潮水方向的一小股力量。
就像徐传陞说:“我们未来10年、20年的命运就在中国,不纠结其他。如果思考透彻一点:要懂得放下。我们的重点是聚焦中国,在各种本土核心技术上尽全力投到最伟大的创始人。如果间接能帮助到行业的崛起,那很好。可能仅此而已。”
对今天在新的时代转折点上挣扎的年轻人来说,先行者煎熬着走过的每一步脚印,或许能对当下境遇有一点点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