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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韩讲了一个故事:招商客

2010年秋天,秋老虎比往年都要肆虐。我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拎着老孔沉甸甸的提包,跟在他身后小跑,汗湿的衣服粘在身上。

我一脚踏空,提包飞了出去,书本物件散落一地。老孔回身捡起书本弹去灰尘,嘴上说:“不碍的,不碍的。”我有些不好意思,抬眼看时,是《创业史》《文化苦旅》《平凡的世界》等书籍。老孔笑着说:“咱招商人既要行万里路,也要读万卷书呢。”

明天是广交会开幕式,我们这次带着一项重要使命,要将市政府的邀请函送到外商手上。约定见面时间是明天上午十点半,地点在广交会玻璃展区,等待我们的是世界玻璃大王、美籍华人朱亦磊先生。为保证沟通顺畅,我还专门恶补了商务英语。

我俩从火车站来到广交会场馆,眼前是长长的办证队伍,好不容易排到我们时,经办人员却告知不能进入场馆,说我们不符合条件。原来,进广交会有两个条件:要么有国外护照,要么有省级工信委证明。我当时就懵了,话语带有哭腔:“这可咋弄呀?明天上午老外在里头等我们呢。”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喊道:“请让开,下一位。”

老孔是见过大场面的,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不碍,不碍,办法总会有的。”我感到老孔的手有一丝颤抖,想必他心里也是没底的。

老孔拿着邀请函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像是在数脚下猩红的大理石,身上宽大的衣服荡来荡去,让他看上去更瘦了。我一时帮不上忙,只是远远地站着。

下班了,空荡荡的门厅只剩我们两个,我心里暗暗给失败找理由,毕竟硬性的制度在那里。自美国911事件以后,全球的大活动都强化了安保,再说,亚运会即将在广州开幕,提高安保门槛也在情理之中。我想,这次我们只有无功而返了。

蹲在地上的老孔忽然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办证的塑料筐,嘴里不住地说:“有了,有了。”我不知其故,莫名地看着他。老孔一边招呼我,一边从筐内取出两根蓝色的办证带子,顺手递给我一根。老孔说:“小祁啊,咱们明天就凭这带子智闯广交会!”我接过带子,将信将疑,但也只有跟着“大忽悠”往前试试了。

“大忽悠”是老孔的绰号,梧桐市开发区的人们背地里都这么叫他。虽说我刚上班俩月,对“大忽悠”的逸闻还是了解一些的。“大忽悠”名叫孔大伟,据说,某次招商活动忽悠了领导,于是留下这不雅的称谓。听说““大忽悠””原先是中学教师,因传销被开除,后又通过招聘从事招商工作。说是招商他却又不务正业,一边招商一边搞文学创作,作品经常在刊物发表,但本职工作中,项目却没捞到一个。去年考核中“大忽悠”被末位淘汰,现在是留用阶段,如果今年再无招商成果,“大忽悠”便真的要开路走人了。

据传,“大忽悠”爷爷的忽悠术十分了得,他本是当地有名的豪绅,在打听解放区土地政策后,提前低价卖光土地辗转到上海开面馆,家乡解放后,“大忽悠”爷爷因家中无地被划为贫农,局势稳定后又回家干起贫协主任。这样看来,“大忽悠”是得到爷爷忽悠术的真传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早早地来到场馆大门等候。记者们扛着长枪短炮在人群中穿梭,蓝眼睛长鼻子们三五成群地聊着,没有人注意到天上成排的气球带起的彩带,把偌大的天空装扮得花枝招展。大门两侧站满了穿着制服的保安,空中时不时有直升飞机“轰轰”掠过,一场商品交易大戏即将开幕。

见到这阵势,我的心一下被提了起来,那根黏黏的空带子被我攥得更紧了。老孔向周围看了看,将自己的蓝带子围在脖颈上,右手捏着两头在上衣第二颗纽扣处塞了进去,我也有样学样地做了,只是心里愈加发虚。

这时人群“嗡”地一下动了起来,老孔低吼道:“记住,我们是新加坡华侨,我们是有证的。”老孔说话时并不看我,我明白他是在给我打气。说话间,人流便拥着往前走,我跟在老孔身后左右观察着,总感觉有一束质疑的目光刺向我们。我下意识地整理一下带子,竟将啥也没有的线头露了出来,我慌忙将其塞进去并用左手按在胸前。忽然,我的右肩被谁拍了一下,转头看时,一位黑胡子保安正向我举手敬礼。“同志,请出示您的身份证件。”黑胡子微笑着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是靠后来搜索记忆才拼凑出的画面。

当我拽出啥也没有的线头时,我说:“大概……可能掉了。”但没有人听我解释,两名保安硬是把我架了出去,我情急之中连忙喊:“老孔,我被逮着了。”一个保安问:“哪个是老孔?” “大忽悠”怔了一下,却什么都没听到,继续走他的路,还与身旁的老外攀谈上了。

晚上吃饭,“大忽悠”特意上了啤酒,说是庆贺任务完成。几杯酒下肚,话渐渐多起来。“大忽悠”说:“外语是个好东西啊,小祁,往后你教我点英语吧。”我疑惑地望着他,老孔接着说:“你那时不该喊我的,弄得我差点也暴露了。为了掩饰,我只好用英语向旁边老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知道这样不是很礼貌,但当时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后来老外讲了一大段,我啥都没听懂,只好点头说me too,唉,我是靠两个me too混进去的。” 我说:“我教你英语,你教我招商呗。”“大忽悠”看看我,又望望窗外椰子树,半晌才说:“招商,我也在摸索中;文学,我倒可以谈些体会的。”

两瓶啤酒下肚,我有些头脑发蒙,便坚辞不喝。“大忽悠”笑着说:“招商人不喝酒,一个项目也没有。”我说:“校园招聘时,报的是翻译岗位。我是鬼使神差搞招商的,不怕你笑话,到现在我也不知招商引资为何物。”“大忽悠”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抹抹嘴说:“招商引资,顾名思义就是招来客商引来资金,其实就是交朋友。听说你英语演讲在西交大获得过冠军,这里招商缺少外语人才,你好好干,一定能干出名堂。”正说着,两碗热腾腾的海鲜面上了桌。

我吃了两口连连叫鲜,老孔说:“比不得你们西安的油泼面呢。面食是一种很好的地域文化。这些年招商,我吃过镇江的锅盖面、昆山的奥灶面、武汉的热干面、北京的炸酱面,当然喽,还有我们家乡的阳春面,每一种面的背后都有一段传奇的故事。我到外地出差,喜欢品尝当地的特色美食,感受当地的饮食文化。据父亲讲,我爷爷当年在上海的面馆专做红汤面,生意红火得很呢。”“大忽悠”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红红的印堂上映出一个小小的疤痕。

我好奇地求证:“听说你爷爷卖完土地闯上海,不仅没划为地主,后来还做了贫协主任。”“当初还不如划为地主呢!”“大忽悠”感慨地说,他并不看我,举着空酒杯凝视着,继续伤感地说,“运动起来后,我爷爷被揪回上海批斗,逼他交代通敌材料,爷爷不堪其辱,投黄埔江而死。唉!老人家生前留下两句话:做事莫投机,做人要实在。父亲一直将这字条保存着,现又传到我的手上,也算是我们孔门家训吧。”

“大忽悠”喝高了,朗诵起李白的《将进酒》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声音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在“天生我材必有用”处突然提高了八度,似是发泄,又像抒情。我深受感染,倒满酒杯也跟着附和起来。

广州之行,不辱使命,惠顿公司答复下月来梧桐市考察。刘主任在会上公开表扬了老孔,说招商人就需要这样的应变能力,还提出举全区之力做好朱亦磊一行的考察接待工作。我知道,刘主任表扬的是老孔的忽悠能力。刘主任还对我给予鼓励,说年轻人第一次出差就能配合完成任务,很不错。一时间,“大忽悠”智闯广交会传遍梧桐开发区,什么“能说三国语言”“隐身之术”“舌战群雄”,事情越传越玄,被拖出场之事始终无人提及。我对“大忽悠”渐生敬意,对招商背后的故事也产生了一定兴趣。

由于时差的缘故,我常常被“大忽悠”半夜去翻译函件。朱亦磊来访前夜,我更是忙得昏天黑地,中英文对照的接待方案被反复修改,一直到后半夜才定稿。“大忽悠”在会议室里外走动着,反复调试音响,又将会谈的席卡调来弄去,门口的红地毯也被他展了又展,生怕哪个细节出现差池。

第二天上午,刘主任率队接机。可能是广交会上一面之缘,朱亦磊先给“大忽悠”送上了个大大的拥抱,弄得刘主任一时被冷落在旁,很有一些尴尬。当朱亦磊与刘主任相互交流时,我同步翻译及时跟进。朱亦磊用蹩脚的中文说:“你好!” 刘主任也用并不标准的英语回应:“Welcome to WuTong!”双方一来一往,引得大家都爽声笑开了。

在会议室播放梧桐市宣传片时,“大忽悠”把我召到角落里悄悄地说:“那个黑衣人像骗子,惠顿公司函件并未提及此人,你侧面了解一下。”这时,我才觉得黑衣人的行为的确有些诡异,接机时他跟在人群中,后又自己开一辆黑牌车随车队行进,会谈时,他在会场内反复拍照摄像。

我未敢贸然打扰朱亦磊及其助理,便主动与黑衣人打招呼,对方却并不理我,走到朱亦磊旁边坐下,顺手递给朱亦磊一支香烟,“啪”的一声点着了。朱亦磊瞄了一下,又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手。我看他们如此默契,认定黑衣人属惠顿公司无疑,便向“大忽悠”回了。

接待晚宴时未见黑衣人,我心里一惊,仔细打听方知他并非惠顿公司人员。听到消息时,“大忽悠”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目光像刀片,黑着脸说:“黑衣人肯定是临市的招商人员,是来摸我们的会谈机密的。”我倒吸一口凉气,朱亦磊明天将到临市考察,对方知己知彼,我方却先失一蹄,双方尚未开战,胜负已见分晓。

半个月后,《扬子晚报》在不显眼的位置发布一条扎眼的消息:投资10亿美元的惠顿玻璃项目落户临市。其实,早在一周前,“大忽悠”已打听到招商失利的消息,但他看到报纸上白纸黑字的报道时,还是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大忽悠”抖动的双手怎么也拿不稳《扬子晚报》,眼睛盯着豆腐块的报道来来回回地看,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

第二天,“大忽悠”就住进了医院。我到医院看时,“大忽悠”睡着了,手上正打着点滴,脑袋上敷着一块白毛巾,鬓角露出灰白的头发,床头摆着柳青的《创业史》。他妻子说,他连续高烧39°c以上,上吐下泻,嘴里长满火疮,半夜里还胡言乱语,不知道说些什么。作为他的招商助手,我感到很不是滋味,惭愧与失落充斥着内心。

将鲜花放在床头,我随手翻看《创业史》,不想“啪”的一声滑落一张纸片,捡起细辨,是密密麻麻的手稿,上方一行大字:“《招商客》创作提纲,作者释在。”“释在?!”我失声叫了出来,“大忽悠”被我的惊叫吵醒。“你就是微客上的释在?”我睁大眼睛问。“大忽悠”吃力地向我点了点头,又招手示意我靠近,他附我耳旁说:“请替我保密。”我使劲地点头说:“必须的。”

“释在”在微客上可谓大名鼎鼎啊!粉丝遍及五湖四海。他连载的小说一般每天更新一节,每节千字左右。当天结尾处总留有伏笔,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为了尽早了解剧中设下的悬疑,我常常未等下班就打开微客等候更新。真没想到,我网上崇拜的文学大咖竟是朝夕相处的“大忽悠”!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和“大忽悠”参加商务接待,“大忽悠”喝醉了,吐得满地狼藉。我陪他回宾馆洗漱休息,无聊中翻“释在”微客却不见更新,我便对“释在”破口大骂。“大忽悠”当时就急眼了,竟回了我一句国骂,厉声喝斥我凭什么骂人。我当时一头雾水,还说他多管闲事。

一天上午,同事小刘来找我,说他舅舅在苏州的造纸厂因环保被停产,想整体搬迁到梧桐开发区建厂,总投资达5亿元,近日就能签约并着手开工建设。我立刻来了精神,如果将这一项目成功落地,不仅帮了小刘舅舅,也能解决“大忽悠”末位淘汰的困局,毕竟距年终考核不足一月了。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这送上门的项目真是雪中送炭,我与小刘激动地向医院跑去。

“大忽悠”见到我们,忙让妻子削苹果。小刘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还说他老舅是个豪爽人,事成之后不会亏待老孔的。“大忽悠”的脸色渐渐由晴转阴,板青着脸不说话。他妻子见气氛有点僵,忙说待老孔出院再向领导汇报。“大忽悠”打断了妻子的讲话,说“环保是红线,谁也不能越界”,还说“招商要讲诚信与原则,他决不会引一个污染型项目的”。“大忽悠”说话时,脖子上绽出青筋,额上又显出那月牙形疤痕。我和小刘见话不投机,赶忙找个理由溜出来。

走出房间,小刘叹着气说,“大忽悠”真呆,自己工作都不保,还谈什么环保底线。看我没什么反应,小刘神秘地问:“知道惠顿项目为何失败不?”我摇头说不知,小刘一脸不屑地说:““大忽悠”被临市人给忽悠啦!人家假扮记者混进来,我们竟蒙在鼓里。唉,我看“大忽悠”也是空有其名,只能忽悠忽悠领导。”“忽悠领导?”我惊奇地问。“要不,咋叫他“大忽悠”呢。有一次,领导打电话叫他回单位加班,问他在哪里,他正和哥们划拳喝酒,却谎称在陪客商看地,还不住喊‘左拐,左拐’,领导疑惑地问啥情况,他说正指挥司机左拐呢。领导大受感动。后来不知怎的,这故事传开了,领导气愤地称他是‘大忽悠’!”

一个周末的下午,“大忽悠”约我到湖中情饭店见面。他已大半个月未上班,考虑他即将被淘汰的命运,我当即答应赴约。我在路上想,“大忽悠”会说什么话题呢?我谋划着多种方案来安慰他的伤痛,却始终搜不出合适的语句。

一个临窗小包间,桌上摆一瓶梦之蓝,“大忽悠”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手上飘着屡屡烟雾,见我到了,指了指对面位置。见他穿戴如此正规,我问他是不是有重要接待,“大忽悠”说:“哪有什么接待。这次虽说项目失败了,但我觉得能把外商忽悠到梧桐来也是成绩,便买了这套西服奖励一下,我是自己奖励自己,若等领导奖励,恐怕黄花菜都凉喽。”

过了一会儿,“大忽悠”说:“惠顿项目还有戏!”我吓了一跳,怀疑他精神出了问题。顿了顿,“大忽悠”又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两周前,我大哥假扮投资商到临市考察,了解到惠顿公司与他们签的是意向协议,临市承诺的’六通一平’并不属实,根本没有双回路供电保障,这个项目是落不下来的。”

意向协议不同于正式合同,并不具备法律效力,这点我是知道的,但何为“六通一平”,我就不懂了。刚问出口,就有点后悔,觉得这可能是招商人必备的常识。果然,“大忽悠”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又和缓地说:“六通指供水、供电、供热、供气、道路和排污,一平是指土地平整。”顿了顿,“大忽悠”继续说,“惠顿项目必须保障24小时不间断供电,万一停电,不仅锅炉里的玻璃浆报废,而且极易引发爆炸事故。”听了“大忽悠”如此专业的讲述,我心底升起一股崇拜之情,便站起身敬酒,“大忽悠”也站起来,将小杯倒进小壶中,我明白准备“壶搞”,便将小壶碰了上去。

干完酒,“大忽悠”示意我坐下,从身后包里掏出一沓材料说:“这是我刚做的惠顿公司在梧桐市投资可研报告’,准备装订成中英文双语版,请帮忙翻译一下。我打听了,朱亦磊董事长年底要到大陆总部开会,是一次绝好的上门招商机会。”看得出来,“大忽悠”准备拼了。

记得在南下招商火车上,他曾跟我说过“一生只做一件事”,还举唐朝张继《枫桥夜泊》为例,一首诗即奠定其在文坛的历史地位。“大忽悠”还说,他一直生活在失败的阴影中,学生时代经常蹲级,教书生涯被除名离岗,招商项目也似挖井从未出水。他太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若能将惠顿引到梧桐,他会立即向文学转型。他还说,招商只是他的人生挑战,文学才是他的内心追求。

我翻了翻“大忽悠”的材料,足有五十多页,看着他在病床上赶出来的材料,我鼻子有些酸,低头说:“放心吧,老孔,我保证三天内交稿。”

我感到气氛有些沉闷,就换个话题说:“招商节奏这么快,压力这么大,你哪来的精力搞文学创作呢?”“大忽悠”点着一支烟,又将整包烟和火机推向我。他刚想讲话又咳嗽起来,待平复下来,才缓缓地说:“时间只有靠挤。应该说,我的文学梦是被《梁生宝买稻种》点燃的。柳青的文笔太妙了,他把秦岭脚下的蛤蟆滩写得那么美。我中学语文老师是下放的上海人,原本是东开大学的文学教授,看中了我的文学潜质,给我很多关照与鼓励。他回城前,把珍藏多年的《世界文学史》送给我,不仅签上他的大名,还用‘心向远方’鼓励我在文学上有所成就。”

我见“大忽悠”心情如此好,就将心中一直的困惑问了:“听说你还搞过传销?”“大忽悠”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急着辩解,只说是误入歧途。他说:“人家以每小时一千元的标准请我讲课,要知道,我每月工资还不到两百。再说,出版散文集也急需钱,我就按人家给的课件去讲。结果,第三天就被人告发了,原来竟是传销组织的营销宣传。”

与其说是对可研报告翻译,还不如说是招商学习。待完成“大忽悠”交办的翻译任务时,我已能说出双方的概况与文化,对惠顿公司投资梧桐市的优势与不足也知晓个大概。印象最深刻的有三点:一是梧桐盛产石碤砂有原料优势,二是梧桐作为白酒之乡有市场优势,三是梧桐重视招商有政策优势。说实话,我渐渐地爱上了梧桐,也对招商有了感觉。

2010年厚厚的日历即将撕完。一觉醒来,梧桐市被大雪覆盖着,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这座黄河与运河“滚”出来的城市增添了几分神秘与浪漫,梧桐开发区大楼更显清新典雅。上班的人们都哈着一团白气,进门用力跺脚掸雪,见面也是“啊啊喏喏”着,谁也不去抬头看大厅上方醒目的大红标语:“发展是第一要务,招商是第一政绩。”

我后背被谁捅了一下,回身看时,“大忽悠”微笑着将手递过来,我立刻伸手迎上去。“大忽悠”一身正装,天蓝色领带飘在胸前,掖下夹着一个黑包,头发也上了摩丝,见同事都主动打个招呼或者给一个微笑,和过去独来独往的“大忽悠”判若两人。我觉得“大忽悠”不像刚吃败仗的大将,倒像得胜回朝的将军,难不成他的淘汰问题解决了吗?

正胡思乱想,“大忽悠”已将一本装订精美的“惠顿公司可研报告”递给我,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是我俩的共同成果,走,陪我一起见主任。”

到梧桐市半年来,这是我第二次到刘主任办公室,上次还是上班报道的时候。敲门落座,“大忽悠”汇报了惠顿项目临市搁浅及朱亦磊后天到上海的事,并说,如果能保障双回路供电,再请市领导上门拜访,项目极可能搞定。刘主任仔细地翻看了可研报告,扶了扶眼镜说:“我们正在申报国家级开发区,但缺少5亿美元以上外资项目这个硬件,你若真把惠顿忽悠来,我到市里给你请功!老孔,项目有多大把握?”“大忽悠”犹豫了一下,说,至少百分之八十。

刘主任当即就笑了,拢了拢稀疏的头发说:“老孔啊,记得上次你也说有八成把握的。”“大忽悠”涨红了脸,说,这次不一样,如果还不成功,他愿接受组织处分。原来,“大忽悠”的可研报告是通过第三方机构论证的,上周还专程到福建拜访了朱亦磊在漳州的弟弟,其弟已经答应从中沟通协调。

刘主任走出办公桌,背着手在办公室转了两圈,踱到隔壁用手机打电话。很快,刘主任又回到办公室,招呼我俩靠近些。刘主任,说市长答应到上海上门拜访,要求我们迅速拟定政策承诺函,双回路供电没有问题。刘主任又说,市长很开明,不需百分之八十的承诺,但必须保证见到朱亦磊董事长。“大忽悠”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刘主任很高兴,要求我俩即刻启程上海,为市长拜访打前站,务必保证朱亦磊亲自出面。最后,刘主任问“大忽悠”,还要什么条件,“大忽悠”啥也没提,只要市政府的拜访函和政策承诺函。

帕萨特弛行在京沪高速上,“大忽悠”将拜访函展开抖了抖说:“这就是招商的本钱!”我看到落款处鲜红的国徽图案,下面联系人是孔大伟及手机号码。“大忽悠”继续说:“没有函,我只能是我,有了函,我便代表政府。”我说,你向领导承诺百分之八十,真有那么大把握吗?“大忽悠”说:“爱拼才会赢!再说,我已退无可退,只有背水一战。人有时需要赌一把,努力不一定成功,放弃一定失败。柳青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只有几步。”说完,他又捧起《平凡的世界》。

我说,这是咱陕西路遥的作品,是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他看看我,显得很高兴,问我喜欢读哪方面书。我说,爱看现实主义小说。他说:“陕西是现实主义文学高地,柳青的《创业史》写的是新中国成立后农业合作化的事,概言之,是将分散的农民土地合起来。路遥《平凡的世界》写的是改革开放后大包干的事,简言之,是将集体土地承包分到户。一合一分反映了中国农村变迀史啊。柳青是路遥的文学教父,他们师徒俩的作品是一脉相承的,也可以把孙少平当作梁生宝的后辈来理解,他们代表不同时代三秦大地农民的生存状态。”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文学解读,内心便将“大忽悠”作为文学导师膜拜起来。

大约六个小时的车程,我们终于来到上海外滩的惠顿公司大陆总部。朱亦磊的弟弟在大门口与我们汇合。接待我们的是总裁秘书小赵,赵秘书见到董事长弟弟十分客气,笑盈盈地将我们引到贵宾接待室,不住地给我们添茶倒水。

小赵接过拜访函却连连摇头,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们:“朱总此次行程没有安排来访接待的计划,请市长不要来上海。”“大忽悠”说市长已到,这次是专程拜访朱亦磊董事长,哪怕会谈十分钟。”董事长弟弟递上项目可研报告,请小赵放到哥哥办公桌上。小赵最后答应试试看,让我们回宾馆等她的电话。

回到酒店,我俩把手机都放在床头柜上,一边等电话一边在床上和“大忽悠”神聊。“大忽悠”靠在床头望着我说:“我们招商人,既要忽悠好老板,又要忽悠好领导。你看,这次我们把市长忽悠来了,下面必须把老板忽悠出来。”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大项目要靠大领导,但大领导和大老板都很忙,让他们同一时间在同一张谈判桌上见面,难啊!”我点头说:“是,不如扛麻包出苦力,咬咬牙吃些苦就好。招商就不一样了,几千万上亿的投资,事关人家身家性命,投不投资全在老板的脑子里,总不能把老板绑来投资吧?”

“大忽悠”扔过一支烟,他自己也叼着一支,点着后又将打火机扔给我。透过烟雾,“大忽悠”说:“协调也是生产力呀,我主张‘双赢’理念搞招商,谈判时要多站在老板的角度考虑问题,只有让人家赚钱才成,而且要打造环境,让人家轻松赚钱。政府主要算大账,或者说算社会效益,比如就业与税收。唉,有人说我会忽悠,其实这是招商中的协调力。”原来,“大忽悠”对“忽悠”是很反感的。说着感叹着,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大忽悠”仍和衣躺在床上,身边放着三九胃泰和皱巴巴的《文化苦旅》。他两眼红红的,原来胃病又犯了,竟整夜未眠。也难怪,市长中午就要来了,对方却一直未回话。“大忽悠”见我起床,并没有说话,只是闭目养神,我便到卫生间洗漱起来。

早饭后,我俩谁也不说话。他将手机插上充电,翻看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我在手机上流览“释在”的小说连载。“大忽悠”每隔一会儿就跑去看手机,生怕错过接听重要的电话,但手机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声不吭。

时针指向上午十点,“大忽悠”再也坐不住了,让我打电话问小赵进展情况。我将电话免提打过去,那头小赵说,还未敢向老板汇报。“大忽悠”“噌”地跳下床,夺过我的电话,对着话筒吼道:“我们几百万人的市长,这次专程拜访老板是为投资的事,也是为你们企业提供发展机会,如果耽误了造成双方损失,谁来负责?嗯?!”对方显然被吓着了,半天没有声响,接着是怯怯的回复:“马上汇报。”

中午十二点刚过,手机炸雷般响了起来,“大忽悠”眼睛立即有了光,向我会心一笑便去接电话。仅仅几秒钟,他脸色陡然凝重起来,向我摆手示意不要出声。我轻步走近去听,原来是市长秘书的电话,说,市长的车辆已驶过南京,再有三个小时即达上海,问我们衔接如何。

挂上电话,“大忽悠”用冷水在额头拍了拍,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平复情绪后,“大忽悠”拨通赵秘书的电话。“大忽悠”对刚才的过激言语表示道歉,又说,市长这次是专程拜访董事长,无论如何,请赵秘书从中周旋帮忙。“大忽悠”语调温和,言辞恳切,全没有先前的气势。

接着,“大忽悠”又给市长秘书发了信息,说,朱总正在开会讲话,具体会谈时间尚未确定,建议领导先忙别的工作,一旦有新进展,将在第一时间汇报。

过一会儿,“大忽悠”跳起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的一个中篇在《延河》发表了!《延河》是我们陕西重量级的文学刊物,在全国也很有影响力,当年柳青的《创业史》也是在《延河》发表的。我俩走到楼下喝酒庆贺,毕竟心里有事,酒仅是点到为止。

一直到下午四点半,赵秘书才打来电话,说董事长对我们的可研报告非常满意,还说,朱总已安排晩宴招待市长一行。“大忽悠”挂上电话,脸上绽成一朵花,用手在空中摆出胜利的势。

“大忽悠”立即将好消息向市长秘书汇报,没想到对方泼来的是一盆冷水。市长秘书说,一直未等到我们的反馈电话,市长临时更改了行程,正在杭州拜访一家外资企业,晚宴是万万赶不上了,明天上午九点准时赶到上海拜访,务必请我们解释好、协调好。

“大忽悠”瘫坐在沙发里,满脸的疲态,并不看我,说:“小赵的电话,还是你来打吧。”我把市长行程调整的事委婉地向小赵解释一番,一向温柔的赵秘书朝我发了大火,质问我什么叫专程拜访,而且说,她不敢将情况再跟董事长汇报。我说,因为你一直不回电话,市长才临时增加行程,即便现在从杭州往回赶,也实在是来不及。赵秘书终于软下来,答应再向朱亦磊董事长汇报。

接着,电话里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小赵没挂电话就直接向董事长汇报了。朱董事长说,明早七点飞芝加哥,安排其助手孙炜女士接待梧桐市长。这现场直播,我们在电话里听得清清楚楚。

“大忽悠”不甘心,又给董事长弟弟打电话确认,对方则明明白白地说,董事长的芝加哥行程早已确定,明天是总裁助理代为接待,且朱亦磊已将意见传达给助理,助理所表达的态度完全代表董事长的意思。

已过了晚饭时间,“大忽悠”还在那里抽烟。我走近说:“老孔,总裁助理也不错,反正代表董事长的意思。走,我请你吃开洋葱油拌面。”听到拌面,“大忽悠”来了精神,说声“好”,便奔面馆而去。每人一笼汤包和一碗拌面,葱香和油香随着轻音乐一起飘进体内,把我的食欲一下勾了起来。“大忽悠”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拉开大吃一场的架势,刚才的烦心事好像被抛到了云外。不一会儿,我们头上都渗出汗来。吃完饭,我便小口啜茶,窗外灯光愈加明亮,东方明珠塔格外醒目,我想,这就是夜上海了。

“饭后一袋烟,赛过……”“大忽悠”正在自言自语,市长秘书又打来电话,直问,明天朱亦磊董事长是否在公司。“大忽悠”含含糊糊地回答:“大概……在。”秘书说:“我总不能回市长大概吧?请你具体落实一下,在就是在,不在就是不在。老孔,你总不能再忽悠领导吧!”说完,电话就挂上了。

“大忽悠”太珍惜这次招商机会了,这或许是惠顿项目招商的最后一板斧。“大忽悠”挣扎着站起来,又坐下,尚未坐稳,又站起来。他敲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我提醒他烟嘴反了,又帮其点火。他连吸两支香烟,突然将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站着拨通了市长秘书电话:“朱亦磊董事长明天在。”“大忽悠”淡定地说。这倒吓了我一跳,“大忽悠”竟敢向领导公然撒谎!我小声说:“明天市长见不到朱亦磊,会不会追究责任?”“走一步算一步,反正我不是为个人。”“大忽悠”不耐烦地说。我看时间不早,劝“大忽悠”回去休息,他却来了兴致,执意要我陪他到黄浦江边走走。

江边栈道上残雪结成薄冰,脚下不时打滑,我俩一前一后踉跄地走着。游人被冷风刮得不见踪影,两岸的建筑流光溢彩,天空连着水面,也变幻着团团彩色。“大忽悠”将外套紧了紧,扶在栏杆上,眼睛痴痴地望着浦东,又好像望着更遥远的天际,喉结上下动着发出模糊的声响。我以为他为当年投江的爷爷悲伤,便上前准备搀扶他。不料,“大忽悠”用力甩开我,朝着江面上方高声呼喊:“惠顿,到梧桐去!”“到梧桐去……去……去……”激昂的声音在黄浦江上空荡来荡去,久久回响着。

第二天早上,市长一行如期而至,赵秘书在惠顿上海公司门口迎候。在八楼会议室,孙炜分别与市长一行握手,双方相互寒喧着交换名片。

市长坐定后,不住地向门口张望。总裁助理赶忙解释:“朱亦磊董事长今早七点飞往美国芝加哥,全权委托我接待您。”见市长仍锁着眉,孙助理又说:“我们昨天与你们一位姓孔的先生说得非常清楚,董事长飞回美国,无法参加今天的接待。”听了这话,市长的眉头拧得更紧,转头望向“大忽悠”。

“大忽悠”与市长仅隔一位秘书长。我见“大忽悠”低头在笔记本上胡乱地画着,机巧地回避着市长峻冷的目光。“大忽悠”心里明显发虚,我分明听见他低沉的喘息,脸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短袖衬衣被汗打湿,似地图一般。

市长很快平复了情绪,对总裁助理微笑着:“您在也一样嘛,我们邀请贵公司再次到梧桐实地考察,希望双方本着互利互惠的原则,寻求更广领域的合作。”随后,市长简要介绍了梧桐的市情,孙助理也介绍了惠顿公司的发展概况。

孙炜话锋一转,宣布了昨晚惠顿公司董事会的重要决定。鉴于梧桐市诚恳的招商态度及优越的投资环境,公司决定将总投资10亿美元的汽车挡风玻璃项目放在梧桐市,朱亦磊董事长将在半月后率队到梧桐选地,争取尽快开工建设,确保明年下半年实现投产运营。

这个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会议室竟出现短暂的沉寂,接着是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掌声是市长带头鼓起来的,市长带着灿烂的笑容再一次转向“大忽悠”。这一次,“大忽悠”主动迎接市长的目光,两对目光相遇时,市长微笑着向“大忽悠”点了点头。“大忽悠”左右张望一下,脸上好似飞来一片红云,倒显得有些局促起来。

时间来到2011年第二季度,“大忽悠”也迎来属于他的招商春天。随着惠顿梧桐公司建成投产,这一现代化的企业立即成为梧桐对外展示的新名片,来参观的领导和客商络绎不绝。《梧桐日报》在头版显要位置刊发专题通讯《“全球玻璃大王落户梧桐,多年跟踪招商终成正果》,招商人孔大伟的彩色照片配发其中。随着多家媒体转发,“大忽悠”一夜之间成为梧桐市热点人物。“招商标兵”“劳动模范”等荣誉纷至沓来。

刘主任对“大忽悠”的招商能力高度认可,座谈会上,希望他再招引两个大项目。“大忽悠”当时并没有接话,私下说,领导懂个锤子。不久,组织部门对“大忽悠”进行考察,坊间传闻,“大忽悠”即将提拔为招商局长。

不久,一纸调令让大家大跌眼镜,“大忽悠”被任命为市文联副主席。到新单位报道前一天,“大忽悠”邀我到惠顿梧桐公司转了一圈。走在宽敞的参观通道上,“大忽悠”口中不断地说:“有成就感。”我说:“有人说你是明升暗降,再说,这个岁数向文学转型也太迟了吧。”不料,“大忽悠”仰头朗声笑道:“招商招商,我已遍体鳞伤。一切过往,皆为文学序章。小祁,我将来也要给咱梧桐写传的。”我愕然地望着他,心想,不愧“大忽悠”称号,难不成招商也是他的创作体验?

“大忽悠”又说,朱亦磊弟弟给他提供一个招商线索,是与惠顿合作配套的汽车公司,希望我能好好跟踪。末了,他从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书给我。“送给你,我写的。我等你的招商好消息!”“大忽悠”一边说,一边拍了拍我的手背。书的封面是“文化招商”四个苍劲的白底红字,旁边标着孔大伟著,扉页上是龙飞凤舞的两行字:赠给招商新兵祁连山同志,落款是“师哥孔大伟”。

两年后,我经历了一番难以言说的酸甜苦辣,对“大忽悠”的“铜头、铁嘴、橡皮肚子、飞毛腿”的招商描述更有体会。我在招商上也小有成绩,成为梧桐开发区招商局外资科副科长。“大忽悠”在文学领域已经走出梧桐,迈向全国了,他的长篇小说《招商客》获得柳青文学奖,笔名便是“释在”。

刘主任在大会上鼓励招商人多读《招商客》和《文化招商》,还提出,讲好梧桐故事,开展绿色招商新理念。从此,““大忽悠””的称谓渐渐淡去,“释在”的名气越来越响。(作者 孟献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