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eafox
来源公 号:茶狐看世界
作者授权推送
在查看后台留言时有个网友要我写篇文章聊聊上海,看看日期也是几天前的事情,那会疫情还挺严重。他在微信里问我:为什么武汉疫情全国支援,上海疫情却xxxx?
我心想,这不是挖坑给我跳嘛?
他的说法是有点夸张,但不可否认,上海和外地人之间,的确存在一种情绪或者心结,这个大家心知肚明。正巧,我今天看了一篇上海人写疫情的文章,其中有一句话我印象深刻:你们用油腻手指,在肮脏的键盘上,敲出这么恶毒的语言……
隔着屏幕,我都可以感受到满满的悲愤!
我前思后想,我与上海的确有很深的渊源。我曾经也是上海人,也是属于极少数把户口迁出上海的人。我可能具备一种介于上海人和外地人之间的视角。如果我把我的想法写出来,不管是批评还是赞美,我想,以上海人的格局,应该都能承受得起。好吧,我就冒着风险,聊一聊我对上海人的看法。
沪温航线
沪温航线轮船
我小时候,温州人去上海,最好的方式就是坐轮船。从温州的朔门,到上海的十六铺,要航行一天一夜。海轮留给我两个毕生难忘的回忆。
首先,海上日出真美,美得让人心醉。 其次,海轮条件真糟,糟得让人崩溃。
很多人晕船后就呕吐,清理不及时,结果就是一片狼藉,臭气熏天。1980年代的时候,船票16元一张,而且往往被“黄牛”炒翻三四倍,一张船票至少要卖50元,这在当时不算小数目。虽然条件很艰苦,票价昂贵,但也挡不住温州人对上海的热情。当时,年客流最高时达91万人次。这条中国客流量最大的黄金航线,承载着无数温州人的商业梦想。
对我来说,当时的上海,就是宇宙的中心。第一次看到外滩,幼小的心灵无比震撼。长大后,去了纽约、芝加哥,才发现随便一条街,都是外滩。就算是美国大农村腹地的St. Louis,老洋楼也不输上海,原来,山外有山,老钱之外,还有更老的钱。
那时候,几乎所有高级商品都来自上海,“上海制造”相当于现在 Designed in California 、Styled in italy和Made in Swiss的集合。有一段时间,温州产皮鞋的包装盒上,如果没有“上海皮鞋”四个字,都卖不出去。
让我们回忆一下当年的上海货。
上海牌手表,相当于现在的劳力士。当时月工资只有50元,但人人都想攒钱买一只120元的上海牌手表,不经意地撸起袖子,露出手表的那一刻,就是人生的巅峰。
上海手表,凭票供应,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
永久自行车,相当于现在BBA。我小时候,父亲让上海的朋友托运了一辆自行车,在家里装配好之后,擦得油光锃亮,当佛像一样,供了很久,才舍得骑。
此外还有很多高档货,比如海鸥相机、蝴蝶牌缝纫机、大白兔奶糖、百雀羚、英雄钢笔……族繁不及备载,几乎涵盖所有轻工产品。
总之,那时候,上海的一切都是最嗲的。物质决定意识,物质层面的降维打击,可以让人的思想,彻底臣服。坦率地说,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上海人的优越感爆棚,其实很正常,没有优越感才不正常。
王朔讲过一句话:所谓成功就是,挣点钱,让S B知道。话糙理不糙,挣钱只是过程,让S B知道才是目的。这就是人性,你我皆凡人,直面人性,没那么难。
有实力支撑的优越感,就算别人看不顺眼,那也只是嫉妒。换个角度说,懂得欣赏别人的实力,也是一种气度。而没有实力支撑的优越感,就会成为一系列尴尬的起点。
上海姑娘
2000年,秋天,我在读大学,周末去上海玩。早上,大街上没什么人,我人生地不熟,找不到我要的公交线路。当时,公交站有一个姑娘拿着一本书,在念念有词,我没多想就去问她,请问,xx路公交是不是在这里?
她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回答,xx公交搬到xx地方了,然后很耐心地给我指路,往前走,然后……
她身材修长挺拔,皮肤白皙,有一张陈逸飞油画里模特的脸。
作为经常游泳的人,我一眼就看得出她刚在水里泡过,她背着一个半透明的包,里面的泳镜隐约可见,我可以断定,她刚游完泳,这么早出来游泳,应该不是玩玩而已,而是有规律的训练。
她的书封面上印着Deutsch,原来她在学德语。
她说完,我“哦”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看她的表情,应该已经猜到我没听懂,没错,我是有点走神了,当一个人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视觉上时,听觉就会处于残废状态。
没想到,她主动说,我带你去吧。
于是,我就跟着她,也没说话,大概拐了几个弯,几百米的样子。
走着走着,一阵微风穿过她的发梢,向我迎面扑来,那股淡淡的清香,让我小鹿乱撞。
途中她接了一个手机,讲的是上海话,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上海话,没有之一。顺便说一句,很多人觉得上海话油腻、滑稽、市井,其实,主要原因是受某台春晚小品的影响。
最后,她指着远处的公交站,你看,就在那里。
我再三道谢后,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有段时间,我有写游记的习惯。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仙女么?美丽、自律、善良,勤奋。小小年纪,能在秋天早起游泳,又能学德语,在那个年代,也就在上海这样的城市才有这样的人。
我到杭州读大学之后,才有机会接触恒温泳池,二十几年前,在温州那样的城市,虽然已经开始出现土豪阶层,但几乎没有正规的恒温泳池。至于德语,就更不要说了,连个像样的英语老师都没有,还德语?
当时,我总结出一个规律,从一个上海人对外地人讲话的方式,就可以判断他的教养。教养好的人,虽然能讲上海话,面对外地人时,担心对方听不懂,会自动切换到普通话,并努力把普通话说得标准。有极个别教养差的人,明明会说普通话,也明明知道对方听不懂上海话,却偏偏说上海话,看着对方手足无措的样子,嘴角露出得意而的微笑。而大部分人,习惯性说上海牌普通话。
上海公务员
我曾经是法律意义上的上海人,因为我的户口在上海。但后来我要回浙江,就把户口迁回去,我的出发点非常简单,就是怕以后办事情麻烦。结果没想到,要把户口迁出上海,也不容易,各种莫名其妙的手续。其中一道是去当地教育局,出一个材料,敲一个章。
教育局在愚园路,大院里有一个非常罕见的犹太教堂,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几经周折,最后接待我的是一个领导派头的中年男子,头发三七分,当时他弯着腰,埋头整理东西。
得知我的来意后,他猛一抬头,越过玳瑁板材眼镜的上缘,向我投来非常诧异的目光。大约盯了我三秒钟,他用夹杂上海话的普通话问我:侬要把户口迁出上海?
我说,是的。
他又呆了三秒钟,没说话,但脑门上显然印着一行字:侬脑子瓦特啦?
他当时应该在心里嘀咕,上海是啥地方?是外地人挤破头都要进来的天堂啊,居然还有一个憨憨要把户口迁出去!?最后他转头,对某人说:阿庆啊,给我拿张红头纸。
上海司机
有一次我在上海打车,司机是本地人,礼貌性攀谈了几句,然后,他就用了二十几分钟,滔滔不绝,跟我讲上海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对!他没有加“之一”,用一种非常执着而认真的态度,向我说明,上海为国家做出的贡献有多么伟大,上海是怎么养活了全中国,全国人民有多么亏欠上海,说着说着,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哎呀……侬晓得伐?蛤?
那是一种不可置疑的架势,是一种宁可不要车钱,也要把大是大非拎清爽的坚决态度。我烦不胜烦,但我又能怎么回应呢?别说和他辩论,就算我多看他一眼,那都是输了。
于是我频频点头,对,你都对!
这种人不值得我生气,但他们会破坏上海在外地人眼里的形象。其实,绝大部分上海人也看不起这种司机的言论,我也经常听到上海朋友说:“你们不能因为一小撮败类,而否定了整个上海。”
树大必有枯枝,人多必有白痴,这样的人到处都有。但我必须坦率地说,去过这么多城市,这种人,在上海的比例特别高。具体高多少,我拿不出数据。我经常去北京,司机特别能侃,但也从来没有哪个司机说出“北京养活全国”的话。(这个问题,留在后文细说。)
上海阿姨
大约2003年前后,我在上海某个好德便利店买东西,突然闯进来一群外省游客,个个穿金戴银,叽叽喳喳,十足的暴发户气质,其中一个直接插到我前面,还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他们的行为举止确实不好,我也讨厌,但我不会表现出来,最多视而不见。至于生气,那就更不会了,为这种人,坏了自己的心情,不值得啊。
收银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阴森森地白了他们一眼,然后嘴巴碎碎念,用非常恶毒的上海话“问候”他们。对方虽然听不懂,但显然也感受到某种恶意,于是,也用白眼回击。
从冷眼旁观的角度,看上海和外地人的心结,很难说到底谁对谁错。
内地一些省份,发展得晚,农业社会长大的人,确实各方面素质是不如上海人,适应城市生活,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但问题是,上海本地也有低素质的人,她会这样给脸色看,碎碎念么?应该不至于,她只是选择性迁怒罢了。
那位上海的收银员阿姨,就是天性刻薄嘛?应该也不至于,心平气和的时候,都是善良的普通人。只不过,在某一个瞬间,中年人长年累积的苦闷,瞬间爆发,不自觉中,就失态了。
生活中的很多矛盾,其实都有大时代的背景,不存在无缘无故的恶意。
93年开始上海仪电、纺织开始下岗,总数100万,占劳动力人口比例15%左右,理论上是非常严重的下岗潮了。
日本NHK,拍过关于2004年上海的纪录片,名字叫《中国便利店之战》,片中,上海便利店50%以上的员工都是上海人,像好德那种,几乎都是纺织系统下岗女工,也就是所谓的上海老阿姨。
人民币上的纺织女工
曾几何时,上海纺织女工可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划重点,上海的工人阶级,在十几亿人口里,除了少数干部,可是社会金字塔的顶端啊。她们甚至可以上人民币。
几十年前,如果你的上海亲戚,送你一套上海产服装,差不多就相当于现在送你一个驴牌包包,可以炫耀很久了。然而,一转眼,她们却中年下岗,要为曾经最看不起的“乡下人”端茶送水,收银结账,更可悲的是,自己的收入,远不如他们。上海下岗女工一定觉得,她们为国家奉献了青春,结果,却被时代无情抛弃。
她们中很多人,住在破旧的石库门、棚户区,一家5口人挤在20平米的屋子,晚上小孩必须睡沙发,没有独立卫生间,3户人家共用一个浴室,夏天十几个人排队洗澡,低头一看,水门汀地板上还有8条裂缝,而马路对面新盖的新楼房,却已经被温州土豪买断了。
他们从中国最伟大城市的主人,沦落为可有可无的配角。你说,这心里有多苦?相由心生,每一张刻薄脸孔的后面,都有心酸的故事。
从上海整体发展的角度看,如果上海不淘汰落后产能,腾笼换鸟,那么被抛弃的就不只是上海女工,而是上海整个城市。
另外,上海相比东北,情况还是比较好的。下岗潮发生的同时,上海蓬勃发展的新产业,制造业、服务业都需要大量人手。如果说东北的下岗是被迫的,那么上海的下岗实际上带有一点主动转型的味道。东北是崩盘,上海是转型。
有句话说得好:上海的冬天,普通人熬一下就过去了;东北的冬天,熬一下普通人就过去了。
如果从更宏观的角度看,上海的下岗女工,又是幸运的,至少,他们年轻的时候,也辉煌过,虽然中年下岗,好歹还有一条出路。
计划经济时代,上海纺织厂的岗位可是全中国女性的梦想职业啊。上海女性何德何能,可以进纺织厂当工人?她们是能力强?程度高?还是能吃苦?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上海人的核心竞争力,就是投胎水平。因为严格的户口制度,上海人就能去国营工厂工作,外地人完全没机会。当时的国有企业还有世袭制,叫做顶替,父母退休,子女继承。如此僵化的体制,合理吗?可持续嘛?会有竞争力嘛?被市场淘汰是必然的。
上海女工的工作不是被外地人抢走,而是她们自己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虽然这很残酷,但总不可能让整个世界停下脚步,去等她们吧。
作为旁观者,我可以站在上帝的视角,冷静分析。但作为当事人,她们绝不甘心接受这么残酷的现实。负面情绪,从个人到社会,积少成多,就会慢慢形成一种群体意识。
我刚好亲眼见证了中国互联网的发展。在2010年前后,各种争论,在网络上非常激烈。当时,在上海本地论坛“宽带山”中,以“yp”代称外地人。没经历过的人,可能一头雾水,YP啥意思?最初,“外地”这个词被论坛屏蔽,后来连WD也被屏蔽,最后只能用YP(硬盘)来代称“外地”。原因是,硬盘厂商“西部数据”的缩写是“WD”。
2009年,上海某电台主持人用上海话聊天逗笑,一名听众给节目热线发了一条短信:“求你们不要说上海话了,我讨厌你们!”
主持人立刻回应听众:“请你团成一团,用比较圆润的方式,离开这座城市”,结果引起轩然大波,“团成一团,圆润离开”成了热搜,全国各大论坛吵成一片。
经历过的人,应该都有印象,我就不多说了,仅从这些细节,就可以知道,当时的气氛有多么紧张。
如果在那个阶段,舆论放开,一人一票,绝对会有很多舌绽莲花的政客,利用各种矛盾,出来煽风点火。什么光头党、亚速营、穆兄会、萨卡什维利,不都这一路货色么?甚至连结局都一样,每一次政客捞足油水,经济更加低迷,底层更加痛苦,社会更加分裂。我去过格鲁吉亚、亚美尼亚,突尼斯,相同的情节不断重复,激情过后,一地鸡毛。有能力的人,抢破头移民,弱势群体彻底被抛弃。眼下的乌克兰,就是最悲惨的案例。
社会转型期是最危险的,如履薄冰,一着不慎,就跌入万丈深渊,现在回想起来,所有人都应该感到庆幸。
上海的前世今生
如果以千年作单位,在整个江南地区辉煌的文明史上,上海几乎就是一个灯下黑。我看了上海历史地图,唐朝的时候,海岸线已经延伸到如今的上海市区。751年,唐天宝十载,上海设立华亭县。但查了半天,都没有查到什么亮点。
353年,东晋永和九年,在上海不远处的绍兴,王羲之酒后写下《兰亭序》,把华夏文明带上巅峰,当时,上海市区还只是一片滩涂。
1138年,宋高宗赵构定都临安之时,上海市区只是一片农村。
1513年,苏州拙政园落成之日,上海市区还只是一片农村。
就算到了清代,康熙、乾隆祖孙俩六下江南的时候,也没有去上海人民广场附近转转。
古代的江南,除了苏州、绍兴、杭州这群大咖,甚至连宁波也可能吊打上海,关于这一点,可以参考余秋雨的《风雨天一阁》。
解放前上海外滩
总而言之,宋朝开始,长三角就是中国最富庶的地方,但上海的存在感却很低,处于核心文明圈的边缘。国有国运,城有城运,站在风口上,牛都能起飞。但到了近代,1843年,上海开埠后,就成为殖民者和买办的乐园,然后一路开挂,成为中国最发达的地区。
1978年,李光耀告诉总设计师,新加坡的祖先大多是来自中国的“苦力”﹔相反,中国拥有留守中原的达官贵人、知识分子。因此,凡是新加坡能够做到的,中国也一样能够做到,而且会做得更好。
二战后翻身的几个东亚地区,比如新加坡、香港、甚至台湾,先民曾经都是李光耀口中的“苦力”,因为走投无路,才远走他乡。
其实,上海也不例外。上海教授的祖辈,很可能是来上海逃难的安徽人,早年在霞飞路拉过黄包车。有些上海人张口闭口“法租界”,但绝口不提他爷爷来自他最痛恨的苏北,能成为上海人,纯属巧合。
上海开埠后,移民的数量远远超过世居于此的本地人。他们来自于中国各地,但主要是苏北人和宁波人,占据80%以上。我听上海话毫无压力,在我眼里,上海话就是硬一点的苏州话,或,软一点的宁波话,最多夹杂一些上海本地词汇。对了,上海话里“阿拉”这个第一人称,就是来源于宁波话。整体上,这三个地方的人沟通无碍。
据1950年1月的统计,祖籍上海的占上海总人口的15%,非上海籍占85%。今日上海市中心城区居住的这些移民,是“上海人”的核心主体。而真正的上海本地人,很可能是现在上海郊区的农民,精准地说,他们不是“上海人”,而是“上海市人”,而改开之后来的移民,叫“新上海人”,其中微妙,值得细品。
这个情况和美国有点像,在细分的语境下,American并不是最早生活在美洲的原住民,而是特定时期的欧洲移民。而其他人,都要在American前加定语,比如原住民叫Native American,黑人叫African American,亚裔叫Asian American。你有听过欧裔美国人European American嘛? 我反正没听过。的确有这个名词,但几乎没人用。
是不是很有意思?古今中外,人性都是相通的。
共和国长子
在计划经济体制下,上海绝对是共和国长子。巅峰时的上海经济规模,相当于3.3个北京。1978年,上海上缴的财政收入占全国财政总收入的1/8,工业产值占到过全国工业总产值的1/6。
在计划经济时代,上海的经济数据不是领先其它省市百分之多少的问题,而是领先几倍的问题。一骑绝尘,独孤求败。但没想到,弹指一挥间,上海的经济数据已经泯然众城。
我在知乎看到一个帖子:2020年,上海GDP连续43年全国第一。下面有一条赞同最多的评论:沪宁线上所有城市人均GDP都超上海,这是江苏,谢谢。
我一查,还是真的,沪宁沿线的苏州、无锡、常州、南京,人均GDP都超越上海。上海的人均GDP,已经好几年无缘前十。
如今,上海的经济结构,其实就是高级版的东北。主要还是国企和外资占主要份额。上海本地人的冒险精神和创业动力,不如江浙两省。「2021中国民营企业500强」榜单前40强都没有一家是上海的。上海排名最高的是复星集团,第46位,老板郭广昌是浙江东阳人。
上海凭借的地缘条件,可以吸引国家资源和外企投资,这是优势,也是劣势。但上海看似稳定的局面,却时刻酝酿着危机,就像以前下岗的上海女工一样,本以为铁饭碗,可以端一辈子,谁料到,中年突然下岗。
这几年,国产品牌强势崛起,保定有长城,安徽有奇瑞,浙江有吉利,深圳有比亚迪。新势力“蔚、小、理”等来势汹汹。比亚迪3月份销量已经破10万,订单破50万,成为第一个停产燃油车的传统车企。不知不觉,全球车企市值排名重新洗牌,比亚迪超越大众位列第三,仅次于特斯拉和丰田。目前世界新能源汽车的格局就是,特斯拉一枝独秀,比亚迪紧随其后,第三名连他们的尾灯都看不见。
汽车是上海引以为豪的支柱产业。但拿得出手的还是那几个外企,以前是大众、通用,现在特斯拉,研发、品牌等高利润环境都掌握在外资手上。有一次,我在突尼斯看到上汽MG,可在当地人眼里,那是一个英国品牌。
这几年出国多了,最自豪的就是中国品牌输出生活方式,比如深圳的大疆,颠覆了旅行方式,广州的Shein,颠覆了消费方式,北京的Tiktok,颠覆了娱乐方式。杭州的阿里虽然最近负面新闻不断,但在欧洲,几乎人人知道国际版淘宝,速卖通Aliexpress。北京字节跳动科技2017年开始提供抖音国际版TikTok,短短3年之后,就超过Facebook等APP排到世界第一。
Bloomberg新闻截图
前几天,bloomberg报导,Shein的估值已经突破1000亿美刀。1000亿美元的估值是什么概念呢?放在快消行业中,这个估值已经超过了HM和ZARA的总和;放在全球初创公司排行榜中,1000亿美元的估值,仅仅略次于字节跳动(1400亿美元)和SpaceX(1003亿美元),是全球第三大独角兽公司。
最近几十年,头部创新企业浪潮,上海几乎次次缺席。当年的上海优越感,是有实力支撑的,比如,上海牌手表,永久自行车、海鸥相机、英雄钢笔。如今的上海,能拿得出什么呢?如果能弄出几个Tiktok、大疆、腾讯、比亚迪、Shein,别人也心服口服。
到底谁欠谁?
我先说答案,谁都不欠谁,我们是相濡以沫的命运共同体。
有一些上海人,最爱念叨的就是上海对全国的贡献。网上经常看到这样的帖子,比如:
六省一市养活中国……
上海等六省一市养活中国……
上海养活中国……
以我浙江人的身份说这个议题,可能相对客观,因为浙江也是所谓的净上缴大省。从2020年各省市“净上缴中央财政”表中可以看出,上海一年净上缴中央财政5483亿,高于江苏省(4604亿)、浙江省(4396亿)、北京市(3600亿),仅次于广东省(7308亿)。
无论在知乎还是微博,只要搜索“财政+净上缴”,跳出来的,主要是和上海相关的内容。下面参与讨论的也主要是上海人。下面就是一段最经典的上海人想法:上海的繁荣跟上海人有多大关系?没多大关系。但是跟你关系很大。---- 因为上海人几十年来赚的钱,通过净上缴中央利税,转移支付到你祖父母、父母所在的单位。然后你父母拿工资养活你,你才活到今天。
其实,上海的净上缴,论总量,不如广东,论人均,不如深圳。但几乎很少看到深圳人讨论这方面的内容。为啥会这样?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理解去推论,欢迎打脸。
虽然现在上海也不错,稳坐一线城市,但远不及当初计划经济时代的辉煌。从一枝独秀,到与百花争艳,上海人会有一种失落感,这种失落感会放大所谓的“被剥夺感”,想着想着,想多了,人就痛苦了。其实,只要静下心来,理性地思考一下,国家的财政体系,有一套固定的算法,怎么可能为一个城市量身定做?把上海弄穷了,对国家又有什么好处呢?无奈,人就是那么感性的动物。
相比之下,无论广东还是深圳,都没有这种心态,尤其深圳,那是穷人翻身喜洋洋,能多上缴一点,反而心怀感激。我接触到的深圳人,普遍都认为,多亏了国家政策好,短短40年,深圳从小渔村成长为一线大都市。其实,一百多年前,上海开埠之之时,也只不过是一片农村而已。
对人性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检讨自己,甩锅给别人是最轻松的做法,你看,总有刁民要害朕,而不是朕不努力。这不只是上海人的弱点,也是全人类的弱点。
美国也一样,看过纪录片《美国工厂》的人就知道,美国制造业不行,最主要原因,就是工人太懒、太矫情、素质太低,毫无上进心。
但是,美国政客敢对选民直说么?你们没工作,都是因为你们太懒、太笨!除非他疯了。每次大选,参选人都会不停地说China、China、China……千错万错,都是中国的错,你们没有错,你们最无辜,只要你们选我,我就找中国算账,替你们讨回公道。结果呢,一场贸易战,打了一个寂寞,美国制造业一如既往。
乍一看,转移支付是发达地区扶持了落后地区。但仔细推敲,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举几个例子
烟草
上海烟草公司,是上海的地税大户,更是国税大户,2020年纳税近1000亿,相当于中国整个烟草系统纳税(1.2万亿)的8.3%。但问题是上海2500万人口,只占全国的1.8%。无论如何,上海的烟民也不可能一天抽5包烟,大部分中华烟都是外省市消费的。上海用云南的烟草,在上海生产中华烟,然后卖到全国,最后交了大量的国税。说白了,是全国人民的钱,经过上海的手交给国家,然后转移支付给落后地区。如果上海是一个独立的经济体,上海的香烟绝不可能进入中国市场,道理很简单,烟草是严格的特许商品,韩国、日本的香烟也不可能在中国大卖。
根据我国的烟草税构成,不仅有国税,还有地税,甚至包括教育附加费、城市维护建设税等。上海的教育经费、城市维护,可能都有全国烟民的一点功劳。烟草是最好的例子,上海不仅赚了里子,还赚了面子。不仅获得部分利益,还得到了财政支援全国的美名。
央企总部
北京如果不是首都,那得叫北平,北平是北平人的北平,但北京是全国人民的北京。2020年北京财政净上缴3600亿,按照人均计算,和上海差不多。
目前,我国共有120多家央企。我们熟悉的三大运营商、三桶油、四大国有银行以及国铁等众多央企总部等100余家央企,总部都设在北京。大量央企总部的存在,让北京拥有60家世界500强企业,不仅超过沪港广深的总和,而且远超东京(39)、纽约(17)、伦敦(15)等国际大都市。
如果不是首都,如果北京也是一个独立的经济体,以北京2000万人口的规模,可能拥有这么多世界500强嘛?显然不可能。北京净上缴多,其实也是全国人民的钱,通过北京上交给国家,然后再转移支付到相对落后的地区。
即便净上缴多,央企总部还是给北京带来巨大的好处,至少养活了大量高收入群体,带动了消费。北京没吃亏。
宝钢动工典礼
宝钢
宝钢是中国最大、最现代化的钢铁联合企业,成立于1977年,是中日建交后,日本援建中国的一个项目。宝钢,是以国家的名义,从日本得到的贷款、技术、人才,最后在上海的土地上开花结果。也许放在上海有他的好处,但问题是,非得放在上海么?放在扬州不可以?放在辽宁就不行?
像这一类的企业太多了,特点就是依托国家资源,占领全国市场。不仅上海,北京、广州都差不多。上海有东航,北京有国航,广州有南航,这些大公司都赚了全国市场的钱,在北上广纳税,当然要转移支付给其它地区。
我举这么例子,是为了说明上海亏欠全国人民?当然不是。表面上是支付转移,实际上是各地分工。上海对全国做的最大贡献,就是利用自己的优势,参与分工,把国家财富的饼做大。数十年如一日,真金白银的转移支付,离不开上海付出。
总之,每年获得净流入的四川、黑龙江、河南、广西、甘肃、云南……不需要感到内疚。每年净上缴的广东、上海、江苏、浙江……也没有必要感到吃亏。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风雨同舟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如果一定要说我们欠了谁?那一定是中国的农民。中国是极少数不靠殖民剥削完成原始积累的国家。我们的原始积累只能靠农民,是几亿农民的血和泪,是他们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口粮,来推动我们的工业化和城市化。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建国初期,我们的预算是什么单位。1951年,新中国拿出60亿斤小米建设航空工业。没错,单位是“一斤小米”。
从1949新中国建立,到2006年农业税废除,57年,几乎一个甲子的时间,中国农民就像一群纤夫,用孱弱的肩膀,启动了新中国这条巨轮。按照现在资本运作的逻辑,中国农民就是新中国工业的天使投资人。回报投资人,是天经地义的契约精神。
去过很多亚非拉国家之后,我发现,相比同时期的其它农业国,中国成功的秘诀,就是有一套长远的转移支付架构。早期,农业向工业转移,农村向城市转移,工业化完成后,工业反哺农业,城市反哺农村。
这样的长期分配体制,在任何一个时期,都不可避免伤害一部分人的利益,在其它国家,几乎不可能执行。我们应该庆幸,终于熬过去了,工业化成功了。
总结
有段时间,我经常去香港。现在回想起来,香港和上海,虽然相隔很远,命运却很相似。地理位置都很好,一个在珠江口,一个在长江口。历史上,都是默默无闻的边缘地带,却在国运困顿时期,凭借广大的腹地,借助全国的资源,一飞冲天,成为耀眼的明星。一旦国运重回正轨,他们也就慢慢回归常态。
香港前几年的气氛,就不用说我了,我最近突然发现,如今香港10后的小朋友,居然不大会讲广东话了,他们更习惯用普通话交流,习惯用抖音、微信,和内地的同龄人无缝接轨,经济条件、认知水平,几乎同步接轨,所谓认同感的问题,慢慢消失。
上海的情况也差不多,如今,大部分年轻人的上海话水平,可能还不如我。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上海话和其它方言一样,都会慢慢消失,这个趋势非人力可以扭转。区域之间的各种差异,也会像语言一样,逐渐被抹平。
我是乐观的,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很多心结都会迎刃而解。时间会冲淡一切,再过一二十年,当我们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最多也就会心一笑。
最后,祝大家早日战胜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