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床上那个病人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他露在白床单外面那双手枯瘦得像一对乌黑的鸟爪,手指蜷曲成一团,不停地在颤抖。
病人的神智似乎一直是清醒的,隔不了一会儿,他便沉重地呻吟几声,大概吗啡的药力逐渐消退,疼痛难以忍受,于是紧守在床边的那个大男人便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伏下身去,握住病人那双鸟爪似的瘦手,低声喃喃叫道:
“宝贝,我在这里呢——”
那个巨灵般的中年大男人,总有六尺二三,虎背熊腰,庞然的身躯,两只巨掌又肥又厚,手背黑毛茸茸,倒真像一对熊掌。他那颗大头颅,剃得青光发亮,凑到病人耳边,唧唧哝哝吐出一连串安慰病人的温柔话语来。病人那张脸早已脱了形,剩下皮包骨,像骷髅,眼睛坑下去只见两个黑洞,可是偶然从黑洞里,却突然冒出两行眼泪来。于是大男人便赶紧从绷得紧紧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块红花布大手帕来,将病人的眼泪轻轻拭掉。
“哦,宝贝——”大男人充满了怜爱地叫道。
大男人叫乔舅Geogio,年轻病人叫阿猛Ah Mong。乔舅是Little Italy一家披萨店的大厨师,阿猛是中国城“金麒麟”的跑堂,他是从越南逃难出来的“船民”,父母是广西过去的侨民。
乔舅比阿猛要大二十岁,可是两人在一起也有七八年了。这些,都是前天下午乔舅在休息室里断断续续告诉余凡听的
。其实在三零三病房里,头两天余凡根本没有正式跟乔舅打过招呼,有一两次,他们两人进出病房,擦肩而过,余凡感觉到那个大男人似乎嘴皮颤动要开口跟他说话了,余凡赶忙胡乱点个头便匆匆闪掉。余凡不想跟乔舅有任何接触,其实除了医生护士,余凡在医院里尽量避免跟其他人打交道。
他恨不得自己变成隐形人,进出医院,没有人看得见,因为他得小心,处处留神,不让任何人注意到他和保罗神父之间的特殊关系。他必须保护保罗神父,不让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他送保罗神父住院时,替保罗神父填表,职业那一栏,他填下“保险业:大都会人寿保险”。那是余凡自己上班的公司,地址也写下自己在东格林威治村第十街的住所。
保罗神父一发病余凡便连夜把他从第八大道那间宿舍公寓悄悄运到曼哈顿南端的圣汶生医院来。在这里大概不会有人认出他们来。医院三楼是传染病房,西侧住的全是艾滋病患,闲人不会随便闯进来。
保罗神父一送进医院便开始进入昏迷状态,这倒省了余凡许多周章。每天余凡到医院来,只要坐在保罗神父的床边,静静地陪着他就行了。保罗神父胖大的身躯仰卧在床上,睡得很安详。余凡替他戴上一顶红色的绒线帽保暖,衬得他那张圆圆的脸更加慈眉善目了,像个圣诞老公公。
今年东岸的寒流来得早,十二月初就开始下雪了。医院里暖气开得低,坐久了,余凡自己也感到背脊上凉飕飕的。幸亏保罗神父失去了知觉,脸上没有疼痛的扭曲,反而有时候保罗神父太安静了,余凡倒有点不安起来,他放下手上的报纸,站起身去,贴耳听听保罗神父的呼吸,听到他从嘴里发出来轻微的吐气声,他才放心坐下,继续阅报。
翻完厚厚一叠Village Voice,一个早晨大概也就过去了。除了值班的护士来查视,两只病床中间那道帘幕很少拉开。一帘相隔,把三零三房中两个病人的世界,分成两半。
直到前天下午,余凡感到特别疲倦,坐在椅子上,一直想打盹。他离开病房,走到三楼休息室去,那儿供应免费咖啡,余凡想喝杯咖啡提提神。休息室里余凡瞥见乔舅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双手抱着头,手肘撑在桌面上,似乎在沉思。余凡本想绕过乔舅身后,倒杯咖啡,便悄悄离开,不去打扰他。
可是当余凡走近乔舅背后时,发觉原来那个巨灵男人竟在低声啜泣,他那庞大的身躯高耸的双肩正在上下微微地抽搐着,大概他在极力压制自己,呜呜的哽咽声卡在喉里,发不出来。余凡站在那个大男人的身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按在他的肩上。大男人抬起头来,他那满腮胡渣宽阔的脸上,泪水纵横,双眼已经哭红了。
“医生说,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要我开始准备——”那个大男人抽泣地说道。
接着那个大男人便把余凡拉到身边的椅子上,开始几乎语无伦次地向余凡诉说起他跟他的“宝贝”阿猛的故事来。他的英语有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余凡只能听懂七八分。
阿猛全家人从越南搭船逃出来,半途遇到菲律宾海盗船,爸爸妈妈两个哥哥全部杀光,只剩下阿猛一个人身上挨戳了十几刀,居然没死,存活下来。
乔舅第一次见到阿猛,阿猛十七岁,瘦得像只饿瘪肚皮的癞毛狗,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好像随时会掉下泪水来似的。阿猛在中国城街头替人擦皮鞋,是乔舅,是他把阿猛带回家的。
天天晚上他偷偷运走一盒他亲手做的披萨回去给阿猛吃,腊肠、肉丸、火腿,都是双倍加料的呢,热乎乎的披萨吃得阿猛满嘴的油,就这样,他的“宝贝”才被他喂得长满了一身的肉。
“阿猛是个好孩子,他是我的宝贝,我的命根子——”那个大男人深情地叫道,“阿猛可怜呵,那个孩子经常做噩梦,半夜里吓得尖叫,他总梦到那些海盗在追杀他。我想他是因害怕才去打毒的,他跟那些‘越青帮混在一起,他是害怕,在逃避呢!”
大男人乔舅一边说一边用他毛茸茸的手背抹去淌下来的鼻涕,余凡赶快起身去把咖啡壶旁边的一叠卫生纸拿过来递给乔舅。
“啊,谢谢。”
大男人乔舅感激地说道,拿起纸巾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他还要继续讲他跟他的“宝贝”阿猛的故事,却进来两个护士,把他的话打断了。
阿猛到底未能撑过夜,第二天早晨,余凡回到医院,走进三○三,看见阿猛那铺床已经空掉,连床单也换了新的。那个大男人乔舅没有再回来过。没多久,三○三又住进了一个新病人,是个面上长满了毒瘤的拉丁裔,一张脸好像一球紫色的椰菜花。
保罗神父在医院里昏迷中拖过了十二天,本来医生判断最多只有一个星期,因此余凡有相当充裕的时间替保罗神父准备后事。他在离医院不远的第十八街上找到一家叫“洛克之家”的殡仪馆,并且还替保罗神父挑好骨灰匣,是古铜打制成的一册厚书形状的匣子。余凡告诉殡仪馆的主事,火葬前不举行告别式,只有他一人在殡仪馆小教堂里守灵片刻。
火葬那天,余凡在“洛克之家”的小教堂里伴着保罗神父的遗体守了一个下午。他跪在保罗神父的棺柩前,默默诵经,他手上握着一串念珠,念诵一遍便数一粒,一串一百六十五粒念珠数完,冬日的太阳已经偏斜了,从小教堂的天窗冉冉透射进来。那串长长的念珠,是保罗神父的遗物,年代久了,琥珀色的珠子磨出温润的光泽来。
保罗神父那晚发病,余凡匆匆把他运送到医院,别的都没来得及拿,却把这串念珠给带了出来。余凡诵完经,把那串念珠仍旧挂到保罗神父的胸前。保罗神父躺在棺柩里,化妆过了,头上几绺银丝也梳得妥妥贴贴,闭着眼睛,好像在沉沉酣睡似的。
盖棺前,余凡把自己脖子上戴着的那条十字项链卸了下来,擎着那枚赤铜十字贴到保罗神父唇上亲了一下,才把棺柩盖上。那条十字项链是保罗神父送给他的。他戴了十年,一天也没离开过,那条十字项链已经变成了余凡的护身符,戴上那条十字项链,余凡才感到安全,好像真的有神灵在佑护着他似的。
十年前,余凡才十六岁,在曼哈顿的街头已经流浪一年多了,什么事都经历过:偷窃、贩毒、卖淫,他常常饿着肚皮去捡垃圾箱的残食来裹腹。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正是个圣诞节的前夕,余凡终于支撑不住,他发了四十度的高烧,晕倒在中央公园外边近六十六街的雪地上。是保罗神父把他救走的,将他安置在“圣方济收容院”里。这所收容院是保罗神父创办的,在四十二街邻近第八大道,时报广场红灯区的边缘,专门收容离家出走的青少年,所以又叫“四十二街收容院”。那本是一座废仓库改建的,就在圣方济教堂旁边。
据说也是在一个大风雪的圣诞夜里,保罗神父主持完午夜弥撒,正要关上教堂时,他突然发现教堂一角还有一群孩子躲在那里,没有离去。那群孩子一共四个,都是十五六岁的男孩,身上穿着破烂的单衣,一个个冻得面色发青,直打哆嗦。
两个白孩子,一个黑孩子,一个拉丁裔,全都是逃离家庭的小流浪汉,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圣诞夜,无处可去,溜进教堂来取暖。保罗神父把他们留了下来,他认为那是上帝把这群孩子,在那大风雪的夜里,送来交到他手上,要他照顾的。从那次起,保罗神父便发下愿创办这所“四十二街收容院”了。
这些年来,收容院接纳了一批又一批从各处流浪过来,身体心灵都印着累累伤痕的青少男孩。尤其每年到了圣诞夜,午夜弥撒过后,保罗神父便领着一两位教会志工助手,开了一辆旅行车,在曼哈顿的街头巷尾巡逻一遍。每次总会遇见几个深夜里走投无路的青少年,在绝境中等待保罗神父伸出他援助的手。那晚余凡如果没有遇见保罗神父,他一定会僵毙在大雪夜里,是保罗神父救了他一命。
余凡昏睡了足足两个昼夜才醒过来,他看见保罗神父坐在床沿上,满脸笑容温煦,注视着他。保罗神父穿了一袭黑袍子,白领圈浆得笔挺,他胸前悬着一挂琥珀色的念珠,颈上戴着那串赤铜十字项链。
他的身型胖胖的,皮肤红润光滑,花白的头发一大片覆过他的额头,使他看起来有一份老年的稚气。他有着一副慈祥的面容,一双极温柔的大眼睛,余凡觉得保罗神父周身都在透着幽幽的一股暖意。
“你的烧退了。”保罗神父说道,他伸手去试了试余凡的额头,他的手掌又厚又软,“你睡了这么久,一定饿坏了。”保罗神父把余凡扶着坐起来,递给他一只保暖杯,里面盛着热牛奶。保罗神父看见余凡一口气差不多把一杯牛奶咕嘟咕嘟喝尽,笑着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说道:“慢慢喝。”说着他转身出去提了一桶温水,挟着一只药箱回来,肩上搭了一条毛巾。
“你的脚肿得不像话,再不擦药,要烂掉了!”
保罗神父教余凡把双足泡到温水里,余凡两只脚长满了冻疮,肿得红通通的,有一两处已经出现裂口了。余凡泡了一会脚,保罗神父又蹲下身去,用毛巾替余凡把双足揩干,从药箱里掏出一管消炎膏把药膏挤到余凡红得发紫的脚背上,用一只棉花棒慢慢涂匀,然后才用纱布包扎起来。“我当过看护的呢!”保罗神父仰头朝余凡笑道,他那一双胖手十分灵巧,两下便包扎妥当了。
“好了,小伙子,你可以下床走路了。”保罗神父胖大的身子努力地撑了起来,喘了一口气,拍拍余凡的肩膀笑道。
“Father——”
余凡嗫嚅叫道,他想对保罗神父说声谢谢,可是却哽住了,说不出来,他仰望着保罗神父,嘴唇一直在发抖。保罗神父默默地凝视着他,半晌,他突然从自己颈上卸下那束赤铜十字项链,戴到余凡的脖子上。
“上帝保佑你,”保罗神父低声说道,“教堂那边,孩子们还在等着我呢,我要过去给他们望弥撒了。”
保罗神父离开那间仓库宿舍时,回头向余凡招了招手笑道:
“Merry Christmas!”
余凡活了十六岁,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他。余凡是个私生子,跟着母亲在曼哈顿中国城长大。他母亲是香港人,偷渡入境美国的,躲在中国城的餐馆里,打了一辈子的工。余凡从母姓,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问起他母亲的时候,他母亲就会白他一眼,恨恨地说道:“死了!早就死了!”
他母亲跟过一连串的男人:跑堂的、送货的、打杂的。有时男人养她,有时她养男人。她还跟过一个白人警察,每个男人在余凡身上都留下过一道伤痕。他头顶有一道缝过十几针的疤,是那个壮汉警察喝醉酒一根警棍把余凡的头打开了花,而且还把他奸掉,那年余凡十三岁。后来他母亲总算嫁了一个“顺利园”的大厨,香港来的大师傅手艺高,但也是一个火爆脾气的凶神恶煞,一个潮州佬。
余凡跟着母亲蹲在厨房剥虾壳,大师傅使唤,余凡应声慢一点,一个巴掌便掀过来了。有时打急了余凡还手,大师傅便会举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将余凡从厨房后面追杀到大街上去。余凡十五岁,母亲病亡,他便乘机逃离那个恶煞厨师,开始到街上流浪。
余凡从小就对Father这个字特别敏感,平常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或者听到这个字,他都感到特别刺心。先前他脱口叫了保罗神父一声:Father——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大声念出这个字来。
自从那一刻起,他对保罗神父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恋。他在“四十二街收容院”里待了两个多月,在那段日子里,每天进进出出他都紧跟着保罗神父,一步都不愿意离开。收容院里同时收容了二十个青少年,那间仓库房子勉强容得下十张上下铺的铁床。保罗神父领着几个志工从早到晚都在忙着照顾那一群离家的小流浪汉,替他们解决问题,安排出路。余凡跟着保罗神父替他打杂,保罗神父支使他做这样做那样,余凡满心喜欢,做得起劲,他愿意替保罗神父卖命,做他的小跟班。晚上保罗神父带领他们在隔壁教堂里做晚课,大家跟着保罗神父诵经,保罗神父念一句,余凡也跟着他念一句。余凡不信教,也没有进过教堂。
中国城浸信会的牧师娘星期天来拉他母亲上教堂,他第一个借故开溜。是保罗神父那温柔吟唱般的诵经声音,感动了他的心灵,让他有一种皈依的冲动。对余凡来说,四十二街那间简陋的仓库收容院,是他第一个真正的家,是他精神依托的所在。后来保罗神父把余凡送到了圣何塞书院去念书,而且还替他申请了三年的奖学金。可是每逢星期天余凡一大早就会老远从布鲁克林坐一个钟头地铁回到曼哈顿“四十二街收容院”来,赶上保罗神父周日八点钟的弥撒,然后领圣体,向保罗神父告解。回到那间仓库收容院,余凡才有回家的感觉。
余凡毕业后出来做事,在大都会保险公司找到一份助理工作,他便正式加入了保罗神父手下的志工团,团里有八十高龄的家庭医生,老太太心理咨询师,一对退休的男护士,还有煮大锅饭的大厨师,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有,也有像余凡这样受过收容院栽培又回来当志工的——都是受了保罗神父的感召,来收容院帮忙照顾那些进进出出的年轻流浪汉。
那一批又一批十几岁逃离家庭的少男,有的沦落为妓,在时报广场边缘第八大道的红灯区徘徊彷徨,直到他们被皮条客殴打成伤,性命受到威胁,才逃到收容院来。有的吸毒,被警察抓走,出狱后无处可去,转送到收容院,投靠保罗神父。“四十二街收容院”变成红灯区的庇护所。
那群漂鸟般的青少年,来来去去,有的出去了又转回头,因为毒瘾又发了,有的回到时报红灯区,继续卖他们的肉身,直到染上了爱滋病,踉踉跄跄回来,向保罗神父求救。看护这批患了艾滋的孩子,保罗神父费了最大的力量和心血,有几个他照顾他们,抱上抱下,直到最后,替他们送终安葬。
年复一年,“四十二街收容院”渐渐出了名,Village Voice注销保罗神父跟他那一群小流浪汉的照片,称他为“红灯区的救世主”。来投靠“四十二街收容院”的青少年愈来愈多,保罗神父肩上的担子愈来愈重,往往他写信要写到天亮,写给那些捐款人,告诉他们每一个无家可归小流浪汉的故事,保罗神父那些信感动了所有的捐款人,许多都成为了长期的赞助者,有两个连身后的遗产都捐给了“四十二街收容院”。
可是余凡看着保罗神父逐年衰老下去,他那胖胖的身躯,行走起来,脚步愈来愈沉重。直到他发病的前两个星期,一个初冬的黄昏,天气已经萧瑟,有了寒意,余凡到“四十二街收容院”去,在教堂里,寻到保罗神父,他看见保罗神父一个人,跪在圣坛前面,在默默祈祷。余凡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悄悄等候着。焦黄的夕阳从左边的玻璃窗斜射进来,有一束晕淡的阳光落在保罗神父的黑袍上,好像蒙了一层尘埃似的,使他那匍伏的身影显得分外孤独。余凡等候保罗神父祈祷完毕,才迎上前去,拥抱了他一下。
“Father——”
余凡轻轻叫了一声,保罗神父看到他依然展开他那惯有温煦的笑容,可是不知怎的,他从保罗神父那双温柔的大眼睛中感到一股深沉而巨大的哀伤,那是他这么些年来,从来未有触及到的。保罗神父一脸倦容,神情憔悴,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引着余凡蹒跚地往外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回过头来对余凡说:
“阿凡,我们坐下来,我想跟你谈谈。”
保罗神父打量了余凡一下,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我很为你高兴,阿凡,你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保罗神父望着余凡点头说道,接着他长叹了一口气,“我希望我那些孩子个个都像你这样就好了,可是他们好些又跑回到街上去了,我想到那些孩子们一个个在寒夜里抖瑟瑟地立在街头,我就难过,好像是我把他们遗弃掉了似的──”保罗神父自责道。
余凡赶忙安慰他:
“可是你也救回不少孩子啊!”
保罗神父摇摇头说道:
“那是靠上帝的力量。”
“我想那是上帝要你这样做的。”余凡坚持道。
“可是我没有做好——”保罗神父沉痛地说道,“我辜负祂所托了!”余凡看到保罗神父的眼眶竟溢出泪水来了。
“Father——”余凡喃喃叫道。
“我常常祷告,求主引导我,让我不要迷途,可是有时候,我竟找不着方向,好像沉埋在深深的黑夜里,完全迷失掉了——”
保罗神父吁了一口气,沉默片刻,然后几乎自言自语地颤声说道:
“也许我太爱他们了,我那些孩子们。”
余凡办理完保罗神父的后事,他把那座古铜骨灰匣捧回他第十街地下室公寓去,搁在壁炉上端的架子上。他吞了两粒镇静剂,蒙头大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赶回去大都会消假上班。他的顶头上司涂玛丽是从香港来的一位胖太太,因为余凡也会说广东话,平常涂玛丽很照顾他,但这天一看见他进办公室便把一大叠文件摔在他桌上,指着他警告道:
“你今天再不来,我就要炒你的鱿鱼了!今天最后一天,明天就放圣诞假啦!”
余凡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又延了五天,圣诞节到了,累积了一大堆申请表格,等着余凡去处理。这家大都会在百老汇大道上,离中国城不远,顾客有不少亚洲人,香港、台湾、中国大陆来的移民,越南、柬埔寨的难民,所以公司也聘用了大批亚裔职员。坐在余凡左右手桌子的,是两个从新加坡、马来西亚来的女职员Vicky和Kitty,三十多岁的单身女,都比余凡大,因为见他害羞,喜欢捉弄他。余凡一坐下来,两人便左右开弓审问他起来:这几天失踪躲到哪里去了?干了什么勾当?余凡左闪右闪,支吾以对。Vicky和Kitty追问了一阵,不得要领,有点不耐烦起来。
“阿凡一定跟人私奔去了!”Vicky嘿嘿笑道。
“我晓得了!”Kitty应声叫道,“阿凡跟Amanda幽会偷情去了!”
说完Kitty和Vicky同时笑得前俯后仰。Amanda是个从巴西来的大肉弹,她自称只要她手指勾一下,公司里的男职员都会向她飞扑过去。她看见余凡就要搂住他亲嘴,只有余凡会躲她,她发誓总有一天她要把余凡弄到床上去。那个星期恰巧Amanda也休假,Kitty故意把她和余凡扯在一起。
余凡涨红了脸,不理会两个女同事的促狭,埋着头在处理堆满了一桌子的文件。办公室里酝酿着一股放假前的焦躁,同事们纷纷提前下班。Vicky和Kitty同时急急忙忙穿上大衣,一齐尖叫着“Merry Christmas”呼啸离去。胖太太涂玛丽守到五点才走,她看见余凡还在埋头苦干,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笑道:
“赶不完,算了。阿凡,回家过圣诞吧。”
“不要紧,”余凡微笑应道,“我弄完这一叠再走。”
余凡一直工作到九点多,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穿上那件带着兜帽的海军蓝粗呢大褛,围上了一条绛红的围巾。外面一阵阵又在飘雪了,百老汇大道上的商店饭馆都已经打烊,橱窗的圣诞灯饰还在亮着,在雪花飘摇中恍惚闪烁。迎面一阵寒风吹来,像刀劈一般,余凡赶忙兜上帽子,双手插进口袋,匆匆往Little Italy走去,他整天没吃东西,饿得头有点发晕。
Little Italy有几家披萨店还开着,余凡买两块什锦披萨,站在店面口便狼吞虎咽起来。吃完披萨,余凡看看表,十点钟。他望着满街的风雪,一时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往年圣诞夜,余凡一定会回到“四十二街收容院”,跟院里的青少年一同参加保罗神父主持的午夜弥撒。有几次,望完午夜弥撒,保罗神父带着他开了教堂那部旧旅行车,在曼哈顿的大街小巷巡逻一番,带回几个在寒夜里,彷徨街头的流浪孩子,在平安夜里,给他们一所暂栖的归宿,就如同余凡自己在那个风雪夜里,被保罗神父救回来一般。保罗神父走了,余凡无法再回去“四十二街收容院”。在这个圣诞夜里,余凡突然觉得无家可归起来。
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只有格林威治村那一带的酒吧间,还有一些钻进钻出的人影。余凡走到第八街,进到Rendezvous里,这是一家多种族的欢乐吧,亚裔的欢乐族占了不少成分。这家欢乐吧离余凡上班的地方并不远,下了班,余凡一个人偶然会逛到这里来买醉。平时周末,这家酒吧挤得人贴人。
但圣诞夜,人们多半回家过节或去参加派对了,酒吧空荡荡的,只有吧台上坐了一排客人,有几个年轻的,像是东南亚人,大概是从越南泰国来的,中间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大白人,头上罩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高纸帽,正在跟那几个亚裔年轻男人打情骂俏。余凡走到吧台边,向调酒师点了一杯双料马丁尼,便蹭到酒吧一角去,那里烧着一盆熊熊的大火炉。在风雪中彳亍了几条街,一身都冻僵了。余凡坐在火炉边,啜着马丁尼,一边取暖,酒吧的音乐箱一直在重复播放平·克罗斯贝的《银色圣诞》。一个面上贴着几颗金星的拉丁族小跑堂跑过来向余凡献殷勤,余凡又点了一杯双料马丁尼,而且还重重赏了拾元小费,小跑堂乐得露出了一口白牙来,说道:
“你真甜,先生,上帝保佑你!”
两杯双料马丁尼下肚,酒精开始在余凡体内慢慢散开,炉内的火焰飙起两三尺高,余凡的额头有点沁汗了,他把粗呢大围巾都卸掉,对着跳跃的炉火出起神来。余凡感到身后突然有一只大手掌压在他的肩上。
“乔舅!”余凡抬头惊叫道。
那个巨灵般的大男人矗立在余凡身后,满脸微笑望着余凡,他一身裹着厚重的衣服,头上却戴了一顶圣诞老人的红帽子,帽子尖顶一团绒球甩来甩去。余凡拉着乔舅坐下来,然后招呼那个小跑堂的过来,他问乔舅道:
“你要喝什么?我请你,我在喝马丁尼。”
“那我也要杯马丁尼吧。”乔舅有点受宠若惊。
余凡向小跑堂的点了两杯马丁尼。
“用双料的。”他又加了一句。
小跑堂的端了两杯马丁尼来,余凡又加给他拾块钱小费,那个拉丁小伙子乐得咧开嘴连声道谢。
“Merry Christmas!”余凡举杯敬乔舅。
“Merry Christmas!”乔舅举杯应道。
“真没想到今天晚上能在这里遇到你!”余凡兴奋地说道。
“其实我们常到这里来的,”乔舅说道,“我是说从前我和阿猛两个人。”乔舅那张宽阔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哀戚。
“乔舅,在这个圣诞夜,我又遇到你,我相信一定是上帝的安排。”
余凡认真地说,他见到这个巨灵般的大男人,顿时好像遇到亲人一般。虽然他和乔舅在医院里只相处过几天,可是他们在三〇三病房的生死场里共同经过一场浩劫,一齐共过患难,有一种特殊的关连。
余凡害羞,沉默寡言,小时候他母亲那些男人对他粗暴,他便把嘴紧闭起来,一声也不吭,沉默对抗。一直到他遇到保罗神父,他才找到一个可以吐露心事的人,他常常去找保罗神父告解,把他从小到大的委曲隐痛都向保罗神父倾诉。保罗神父走了,余凡感到好像一下子喉咙瘖哑掉了,发不出声,许多话埋在心里,胸口上好像压了一块铁板一般沉重。他看到乔舅,突然间他有一种向这个大男人“告解”的冲动,把隐藏在心里的话都抖出来。乔舅是唯一一个看到他和保罗神父最后在一起的人。
酒过三巡,双料马丁尼开始发威了,余凡的口齿都有些不清起来,他把他和保罗神父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乔舅听,从十年前那个下着大雪的圣诞夜讲起。
“乔舅——”讲到激动处余凡伸出手去紧执住乔舅的巨掌,“那晚我去找保罗神父,第二天我就要离开收容院,到布鲁克林圣何塞书院去念书去了。我走到他公寓的房间,要去跟他道别,感谢他救我一命。我见到他时,只叫出一声‘Father——便扑倒在地上抱住他的双腿嚎啕痛哭起来。
你相信吗?乔舅,那是我十六岁第一次哭出声音哭出眼泪来。我母亲那个警察男人把我的头打开了花,我也没有掉过一滴泪水。保罗神父把我抱起来,我拚命往他怀里钻,我蜷卧在他胸怀里,躺了一夜,我感觉到他身体的温暖——那是人间的温暖。那是我一生中感到最幸福的一刻,我真的觉得好像得到了上帝的福佑——”
余凡把手中剩下的半杯马丁尼一饮而尽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乔舅又叫了一轮酒,两人举杯饮了一大口。
“乔舅,”余凡醉眼惺忪,向乔舅压低声音说道,“我得保护保罗神父,对吗,乔舅?我不能让他受到伤害,我在布鲁克林很远很远的地方找了一个黑人区的天主教墓园,我打算将保罗神父的骨灰护送到那里下葬,他在那里安息会很安全。”
“乔舅,”余凡有点哽住了,“他把他的生命都给了他那些孩子——他太爱他的孩子们了。可是教堂里那些人不会懂他的,我得保护他,对吗?我每天晚上在替保罗神父祈祷,我想上帝会原谅他的——”
余凡说着身子倾斜过来,头跌靠在乔舅宽厚的肩膀上。
“上帝会原谅他的,对吗?”余凡醉语喃喃地说道,跳跃的炉火映得他一脸鲜红,额上冒出汗珠来。
乔舅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他搂住余凡的肩,在他耳边温柔地说道:
“我们回家去吧,酒吧要关门了。”
那个拉丁裔的小跑堂刚刚宣布最后一轮,酒吧里只剩下余凡和乔舅两个人。乔舅一把将余凡举立起来,替他穿上大衣,围好围巾,把他一只手臂环绕在自己脖子上,趔趔趄趄,两人互相扶持着走出了Rendezvous。外面落雪暂停了下来,格林威治村的街道上都铺满了一层两三吋厚的白雪。
乔舅搀扶着余凡,在松松的雪地上,一步一脚印地蹭蹬往前。他那辆破旧的雪弗兰小货车停在第八街和第五大道的转角处,当他们走近停车处时,从华盛顿广场那边迎来一队报佳音的少年唱诗班,有十几位少男,各种族裔都有,戴着红的、白的、绿的绒线帽,罩着白袍子,由一位教士领队,在那一片洁白的广场上,一齐反复在诵唱着Silent Night:
Silent Night,Holy Night,
All is calm,All is bright——
孩子们天使般纯真的声音,在那冷冽的夜空里,像一阵雪花,飘洒在格林威治村的大街小巷上。乔舅扶着余凡在车边伫立了片刻,等那队唱诗班的孩子走远了,才打开车门将余凡扶上车,替他系好安全带,自己上车发动引擎。
乔舅住在Little Italy附近一间四层楼的旧公寓里,公寓没有电梯。余凡早已醉得昏睡不醒,他把余凡背到背上,从一楼一级一级爬到四楼。进去公寓后,乔舅把余凡卧放在一张长沙发上,拿了一只坐垫搁在余凡头下。乔舅这间简陋的旧公寓是用水汀取暖的,大雪夜屋内还是寒气逼人。乔舅走到厨房里捧出一捆木柴,一叠旧纸,到客厅壁炉,将木柴架好,点燃报纸,将炉火升起。正当乔舅蹲着他那硕大的身子在忙着扇火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哇的一声,余凡大吐起来。乔舅赶过去,他看见余凡吐得一身,沙发上、地毯上也溅满了酒吐。余凡不停地作呕,好像肝肠都要吐出来了似的,酒吐的恶臭熏满一屋子。
乔舅也不避脏,他把余凡抱到浴室内,将他的脏衣服卸掉,用一块湿毛巾把余凡脸上颈上的酒污都揩拭干净。然后那个巨灵般的大男人,一双巨掌捧着余凡瘦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抱进卧房里去。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阿猛从前常穿的睡袍来,帮余凡穿上,然后把他安放到床上,替他盖好被窝。余凡醉得厉害,神智一直在昏迷中,一上床便睡了过去。
乔舅踅返客厅,壁炉的柴火冒起来了,屋子里开始暖意融融起来。他去打了一桶水,找了抹布和清洁剂把沙发和地毯上的秽物着力清洗干净。然后自己也换上睡衣,盥洗了一番,把半夜冒出来的胡须渣也剃刮干净,才回房间去。他在余凡身边躺了下来,按熄了灯。在黑暗中,他听得到余凡酒后浓重的呼吸声,他也感觉到余凡在被窝里睡暖了的身体。这些日子,阿猛走了以后,每天晚上,上床一刻,是乔舅最难过的时候。
这张特大号的古旧木床,是乔舅和阿猛在Soho一家卖旧家具店里看中买回来的。阿猛不在了,乔舅一个人睡在这张空空的大床上,总觉得太过孤单,有几夜翻来覆去都难以成眠。没想到,在这个平安夜里,竟有一个年轻男人,躺在他身边,伴着他。乔舅心里渐渐安静下来。蒙眬间,他习惯地伸出手臂,轻轻搂住了余凡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