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明医科大学担任外教的第8年,来自新加坡的全科医生卢正接待了一批特别的新加坡同行。
那是2015年,新加坡国立大学医院、圣路加医院的SIF(新加坡国际基金会)志愿者团队初次抵达云南昆明,启动了一个帮助提升云南省老龄化人口医疗服务标准的合作项目,为期3年。卢正协助他们翻译培训教材,帮双方更好地沟通。
3年里,120名来自云南及全国各地的医疗护理领域骨干师资接受了培训,学习和了解新加坡在老年人康复医疗与慢性病管理领域的经验和创新方法,之后再由他们分享给其他医护人员。
“我们主要通过病例分析、角色扮演的方式,与中国医护人员一起探讨如何利用跨学科协作、开展家庭会议等方法,为老年人提供更人性化的医疗护理服务,促进医患之间、病患与家属之间的交流与理解。”周瑜斐是新加坡国立大学医院的康复医学科主任医师,她在推进项目时发现,中国与新加坡同样面临着人口老龄化、基层医疗护理治疗水平不足的难题,双方共同探讨应对问题的实践经验与未来解决方案,颇具意义。
人口老龄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趋势,是全球面对的共同挑战。
新加坡政府统计,65岁以上居民在全国总人口中的占比不断攀升,1980年为5%,2010年为9%,预计2030年将达23%。而人口基数更大的中国面临更大挑战,中国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07年全国60岁及以上老人为1.53亿,比例为11.6%,2017年,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41亿人,比例为17.3%。这一数字比10年前增加了接近1亿人,平均每年增加接近1000万。
作为亚洲人口老龄化速度最快的国家之一,新加坡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开始着手解决老年人的问题,从中央公积金制度的建立、各项老年救助措施的出台,到政府、社区、机构等多方应对老龄化问题的实践与创新。
从“老龄”到“乐龄”的观念转换
在谈及“老年人”“老龄化”的议题时,新加坡人习惯使用“乐龄”一词。
新加坡人认为,“乐龄”的说法似乎更符合现代社会老年人的实际生存状况,也有利于提倡一种更为健康积极的人生态度。而从“老龄”到“乐龄”的称谓转变,正体现了希望老年人“乐享老龄”的养老理念。
为鼓励乐龄人士回归职场与社会,2012年,新加坡政府推行了《退休与重新雇佣法令》,还为老年人提供就业培训;在财务保障方面,除了公积金外,有需要的乐龄人士还可以考虑屋契回购或出租祖屋计划;在乐龄人士的照料方面,社区与家居服务为老人提供居家医疗、护理与康复、失智症日间护理等服务,由卫生部监管的社区医院、养老院以及乐龄之家提供更全面的医疗服务。
在逐步完善政策及机构保障的同时,如何调动整个社会的力量推动更健康的生活方式,进而预防慢性疾病的发展,也是应对老龄化社会的关键。
“目前,新加坡在医疗工作方面的负担挺重的,很难快速培训更多医生、护士等专业人员,所以国家的方针是在“预防”方面做更大的投资。”新加坡保健促进局局长徐永刚告诉界面新闻,为引导国民的健康生活方式,新加坡在2016年推出了“吃、喝、买健康挑战”的项目,在与新加坡保健促进局合作的咖啡厅、餐馆、超市中,国民都能找到带有健康标识的认证健康食品,购买此类商品获得的积分可兑换代金券。据介绍,这一健康促进计划共吸引了47万人参与,约为该国总人口的1/10。
健康饮食之外,保健促进局还为每个公民免费提供健康手环,吸引他们参与“全国步行挑战”。目前该活动已连续举办了3季,参加人数已从第1季的15万余人,增加到近70万人。
由于老龄人群在运动和营养方面有特殊需求,保健促进局还专设针对老年人的健康推广项目。
比如,在防止老人跌倒方面,教导老人家属如何优化居住空间的布置,以提升安全系数;在运动健身方面,老年人有提升肌肉的力量与平衡、延缓骨质疏松症等需求,他们会为年长者提供免费的运动课程,“这方面规模很大,每个星期为老年人设运动课程有400多项。”徐永刚强调。此外,针对老年人的饮食建议和烹饪课程也与年轻人有所差异。
“通过参与健康推广活动,老年人可以跟朋友、家人多交流互动,避免因过度与家庭、社会分离而失去精神寄托、导致精神类疾病。”徐永刚说。
老年人需要怎样的社区生活
无论在中国还是新加坡,居家老人与子女、社会逐渐疏离是客观存在的现实。
在新加坡,子女成年后会从父母家中搬离,空巢老人开始增多,而现行组屋(公共住房)大多仅为居住而设计,社区配套设施的欠缺加剧了“居家老人”的孤独感。为缓解这一问题,新加坡正在探索新型老年社区的建设——一种能为老年人提供生活便利、促进跨代交流与睦邻友好的社区形态。
2017年5月,多功能综合养老社区“海军部村庄”经过3年建设后落成。“海军部村庄是新加坡首个集住房与医疗机构、日间护理中心、幼儿园、零售业等设施于一体的老年社区。”据新加坡建屋发展局企业通讯经理陈譓圳介绍,该社区占地9000平方米,有104间小型公寓,分别为36平米和45平米,由新加坡建屋发展局、卫生部等7个政府机构共同开发管理。新加坡55岁以上人士,只要名下无组屋或其他私人产权住房都可以申请入住,居住年限是30年,到期后可以再申请续住。
为保障老年人居住的舒适、安全,室内采取了通用设计,每个组屋房间内都配备有电磁炉、防滑地砖、扶手、伸缩式晾衣架、紧急呼救系统等设施。 客厅和卫生间靠墙位置还专为老人设置了紧急拉绳,“住户一旦发生紧急状况拉动绳子后,呼救信息就会显示在每层楼的电梯显示板上,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乐龄中心的工作人员都会及时前来处理。”陈譓圳说。
同时,海军部村庄把通常集中在市镇或邻里中心的主要设施都带到了组屋楼下,打破了长时间以来组屋和市镇中心分割的概念,一楼的活动广场、零售商店,二楼的小贩中心(熟食餐饮中心)以及三四楼的医疗中心等,为老年人提供了完善的生活服务。而且考虑到老年人的特殊需求,小贩中心50%以上的餐食须符合新加坡保健促进局的健康餐饮标准,超市要满足轮椅通行的需求,许多商家还为老年人提供特有折扣。
新加坡总理李显龙曾这样描绘海军部村庄的理想生活图景:祖父母能和已成家的子女毗邻而住,他们的孙子每天早上由父母送到这里的托儿所,过后再由祖父母接他们回家。老人家可以跟朋友一起打打太极拳,或到社区花园种种花,也可以到医疗中心做定期检查。小朋友放学后,祖父母可以带孙子到熟食中心吃东西,或到游乐场玩耍。如果碰到下雨天,小朋友可以在有盖社区广场玩乐,或上楼到祖父母家午睡。到了傍晚,家长下班后可以到平价超市购买日常用品,再到父母家和家人共进晚餐。
“我们的社会逐渐老龄化,需要这种模式的组屋。这个设计也能促进居民之间的互动,使它们成为一个富有活力的社区。”李显龙说。
慈怀病院的慰藉与尊严
但另一个必须面对的现实时,不少老年人可能会伴随疾病的痛苦走向生命的末期。如果他们仅剩下几个月或者一年的生命,是否还有机会在离去前获得更多慰藉与尊严。
在新加坡临终关怀机构“雅西西慈怀病院”的一楼公共区域,一组黑白色肖像照片构成的小型展览常常吸引人们的目光。这些照片出自69岁的自由摄影师Alan Lee,他曾因患有终末期慢性阻塞性肺病住进了慈怀病院,在生命最后日子里,他记录下了病患、志愿者以及护理人员们的日常生活。
Alan在生前分享这些照片时表示,这些不是悲伤的照片,它们展示的是慈怀医院的生活与幸福。“如果你不能为你的生活添加日子,那就为你的日子增添生命。”
慈怀病院的日常并不缺乏生命力。
“今年的世界杯决赛,我们组织大家一边喝啤酒、吃水果,一边欢呼拍掌观看完了直播。”Juliet Ng是雅西西慈怀病院传播及社区参与部主管,也是这场观赛活动的组织者,“有病人说,这可能是他们能看到的最后一场球赛,我们无法不满足他们的愿望。”
世界各地的慈怀病院都开始重新审视如何让临终病患享有生活质量。“病人有某种要求,如要抽烟或喝酒,只要不过量、不损害他们现有的情况,都会被允许。我们愿意完成那些不常见但对病人很有意义的要求。”雅西西慈怀病院总裁朱舒玲曾说。
2017年5月,在多名病人的要求下,雅西西慈怀病院在专为病患和看护者而设的小点心推车中,加入了啤酒。80岁的精神分裂症与肺癌病患Klaassen平时思绪混乱、低落少言,但当时看到啤酒后精神有所振作,主动要求喝啤酒、自己选品牌,五分钟内喝下了三小杯,之后竟和义工回忆起了上一次喝酒时的当兵时光。
据Juliet介绍,作为新加坡唯一一家提供住院、日托和家庭护理服务的临终关怀机构,雅西西慈怀病院的营运费用2/3来自政府支持,其余经费来自卫生部的津贴与家属所支付的费用,目前病院内可容纳85名病患。照顾病患的同时,他们也会给予家属心理咨询与疏导,帮助他们度过艰难的时刻。
住院的患者都是经医生诊断寿命不超过3个月才转诊到慈怀病院,为留给患者及家人更多隐私空间,病房大部分都是单间,还提供一张可折叠的沙发床供家属使用。病房内风格温馨舒适,独立卫生间内还安装了多处无障碍扶手。
除了舒适的病房,病院内的设施设计也体现了疗护理念,比如室内设有温馨的茶水间,公共空间,小教堂,舒适的小角落、家庭会议室等,室外设有感官花园、供儿童病患使用的户外游乐场等。
除了政府参与或支持的养老、医疗项目,非营利组织、社会企业也在为老龄人群提供参与社区营造、加强社会联结与沟通的机会。
在新加坡有机农场“聚友爱农场 (GUI)”,今年60岁的Glori看上去精神饱满,她脖子上搭着围巾,手上戴着手套,与几位印度志愿者一边说笑一边整理香茅草。Glori最近找了一份全职的工作,所以从每周来两次农场,变成了一周一次,“平时坐在空调里看不到太阳,来这里流流汗,顺便排毒,还能结交和了解不同种族、文化的朋友。”每次来有机农场,她都感到心情开阔。
参与农场社区打造的过程中,老龄人还能找到成就感或习得新技能。比如更有知识和阅历的老年义工可以带领年轻义工们做园区建设,社区附近的独居老人还可以到农场“木工区”学习如何做一把椅子。
从健康宣导、医疗服务到社区实践等,新加坡所倡导的更人性化、更具融合性与治愈力量的“乐龄”养老理念,或许会给同样面临老龄化挑战的中国带来更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