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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对摄影有所怀疑,去集美·阿尔勒看看吧

《无限的派对》现场图,The Microscope,N-APE STUDIO

《装修工作室的民工,北京》 刘小东/1995年

《危地马拉城的郊区》 塞巴斯提奥·萨尔加多/1978年

《我心之地》 汪春龙/2014年

《外籍人口系列:RR-08212010-05012021》 徐冠宇/2021年

《视野》 北岛

受访人:

荣荣: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联合发起人、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联合创办人

钟维兴: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发现奖评委、成都当代影像馆创办人

因为疫情关系,第七届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的开幕活动从11月底推迟到了12月中旬,厦门此时气候正宜人。

法国阿尔勒国际摄影节成立于1970年,在摄影技术的诞生地——法国,是世界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摄影节。作为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联合发起人,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创始人荣荣跟我们讲述了他与法国阿尔勒国际摄影节的前世今生。中国最早一批摄影收藏家钟维兴也加入了对话,这两位中国摄影艺术发展的关键推动者也在此之际交流了对摄影艺术的看法。

北青艺评:最初是怎么了解到法国阿尔勒摄影节的?

荣荣:上世纪80年代末,我看到一本摄影杂志介绍了阿尔勒,里面有梵高,我想知道为什么梵高生活的地方在做一个摄影节,所以阿尔勒摄影节的记忆跟梵高联系在一起了。第一次去法国阿尔勒是2007年三影堂成立的那一年,我以一个摄影艺术家的身份去参加阿尔勒摄影节的。因为年轻学画画时的梵高情结,我去看了梵高的咖啡厅、他住过的精神病院,那个精神病院里正在做摄影展览。

钟维兴:我2014年才去过阿尔勒,看了以后才知道为什么阿尔勒会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力。它所有的展览以及组织方式,和我们以前认知当中的摄影节不太一样。我们通常看到的摄影节,有很多好的展览,也有很多很烂的展览,到了阿尔勒才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坏展览的地方。它有底线,对展陈方式和艺术家的选择,完全按照美术馆的学术要求来运行。阿尔勒摄影节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由于它对学术的坚持,大家很尊重它,都想去,因此它有机会筛选,成为全世界摄影节的典范。

北青艺评:所以就希望把阿尔勒摄影节带到中国?

荣荣:2009年10月,我第二次去阿尔勒的时候参加了一个策展人会议,当时我们提出把摄影节拿到中国来。2010年的春天,阿尔勒摄影节在北京草场地艺术区落地了。从2010年到2012年,“草场地摄影季——阿尔勒在北京”让很多人第一次走入草场地。其实相对于798艺术区,草场地也有很多大画廊,比如前波画廊、麦勒画廊、空白空间、香格纳等等,但是没有798那么商业化,很多人不知道,我们想通过摄影节打开这个门。

2015年,我们来到厦门,我想到了阿尔勒摄影节,因为集美是个新区需要人气,我们把阿尔勒新的总监带过来,他们也很愿意跟我们再合作。到今天,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是第七届了。

北青艺评:为什么选择厦门?

荣荣:我老家漳州平和是在山区,来厦门要花一天时间,年轻的时候我在这里求学,厦门带给了我很多养分。比起阿尔勒,厦门交通等各方面条件都挺好,很有发展前景。大家都知道集美陈嘉庚,是爱国华侨先辈,他在厦门办教育,这里是有人文底蕴的。

北青艺评:阿尔勒摄影节来到中国是怎样定位的?有什么独特的点?

荣荣:摄影节的框架来自法国,我们借阿尔勒之名跟集美互动,叫“集美·阿尔勒”,每一年大概5至8个项目来自法国阿尔勒摄影节,展出他们的原作。同时我们有很多自主板块,比如每一年邀请一个亚洲或东南亚主宾国,今年是新加坡,往年包括日本、印度、韩国、印度尼西亚。厦门这个地方跟东南亚华侨有很深的渊源,所以我们希望摄影节不仅仅是辐射国内,还要跟周边国家产生交流。我们今年有30个展览。

今年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有两个奖项,一个是发现奖,支持年轻华人摄影艺术家,得奖者第二年会到法国阿尔勒参展,还有一个是影像策展人奖。

北青艺评:今年的摄影节有什么亮点和变化?

荣荣: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观点,都能找到不同的亮点。我觉得很重要的,比如“藏家故事”,这是每年都有的单元,今年展出的是大师塞巴斯提奥·萨尔加多的作品,非常棒。之所以我认为“藏家故事”这个单元很特别,是因为摄影收藏其实还没有形成,摄影到底是不是艺术品?是不是可以被收藏?这方面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无界影像”这个单元,里面有诗人的摄影,还有画家拍的照片,有赵半狄的小窝,其实也是一个行为艺术、一个装置,这不是一张在墙上的很安静的照片,而是跟观众的活生生的对话。

钟维兴:“在地行动”单元的《无限的派对》特别棒,是那种一下子就让你眼前一亮、能记住的影像装置。传统照片的时代过去了。若干年前,你很难想象这样的作品会成为摄影节的一部分,而现在大量的装置和影像类作品进入摄影节,这已经不仅仅是接受不接受的问题,它代表了未来的方向。

我今天看到北岛的作品也很惊讶,没想到他对影像的理解和修养如此高。虽然他的年龄不小,但他的作品怎么看都是一个年轻人拍的,是当代艺术家的那种语言。

北青艺评:集美·阿尔勒是不是对标法国阿尔勒摄影节?现在的差距在哪儿?

荣荣:法国的阿尔勒摄影节始终都是我们学习的对象,它每年做的东西都很有挑战性。但是中国也不容低估,中国年轻人的创造力是很强的。虽然我们做得并不完美,但一直在努力前进。

北青艺评:作为机构的创立者和摄影奖项的发起人,怎么看这几年摄影艺术在中国的发展。

钟维兴:我是比较乐观的。以前我们中国摄影是泾渭分明的两个圈,互不来往,甚至相互还不是很友好,一个圈子是所谓行业协会组织体系内的,一个圈子是当代艺术家,两者交流很少。但是这几年我认为随着行业体制内观念的改变,当代艺术家的观念改变,双方互动和沟通都在增加,“体制内”也愿意为“体制外”出点钱了。

以前中国摄影界全是一堆艺术家,没有市场,没有收藏,买作品的都是外国藏家。这几年美术馆、艺术机构如雨后春笋,慢慢从无到有。如果没有像样的藏家,艺术家的作品就不能变现,艺术家都不能生存,还怎么创作?一流的美术馆都没有,在国际上有什么话语权?

北青艺评:在人人举起手机都能拍照的今天,怎么看摄影艺术家这个称谓?和摄影爱好者的区别是什么?

荣荣:我从福建到北京当北漂,我喜欢当一个艺术家,我相信我喜欢的东西也会有人欣赏,我相信我的作品能让别人感动。但这远远不够,养活自己还要做其他的事情。我们这些早期摄影艺术家,几乎没有本土收藏家,绘画还有一点点,摄影可以说是没有。所以为什么我愿意去付出去做一个摄影机构。如果我是一个独立摄影艺术家,顶多会被受邀参加阿尔勒摄影节,但是因为三影堂这个平台,我们可以跟国际摄影节合作、对话。

钟维兴:荣荣是比较成功的艺术家,并且他能靠自己的作品养活自己。但是从另外一个视角来讲,我认为不完全如此,梵高当年也不能养活自己,他不是艺术家吗?布列松也不靠摄影养活自己,他是一个富二代。

我认为区分一个摄影爱好者和摄影艺术家的差别,他的身份不重要,他靠不靠摄影吃饭也不重要,反而很多靠摄影吃饭的人完全称不上艺术家。我认为区别在于作品有没有达到一定的艺术高度,只要你的作品达到了学术上的高度,你就叫摄影艺术家。

北青艺评:这个高度由谁来衡量呢?

钟维兴:今天下午我们的评选就要面临这个问题,它一定要产生一个大家相对或者多数人认可的结果。美学虽然不是数学,不是化学,不是物理,不可以以固定的公式来表达,但是它有内在的逻辑;它不能称几斤几两,但是它最后一定有高低区分,这是毫无疑问的。

诗与摄影的相遇……

法国阿尔勒摄影节有一个副标题,中文意为“摄影的相遇”。相遇在这里不仅仅可以指不同摄影艺术之间的相遇,公众与摄影的相遇,也可以扩展到其他领域,包含不同领域的艺术家对摄影的无限拓展。

在厦门举办的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通过不同单元的设置也提供了一个个相遇的机会。除了发现国内新的艺术家和策展人、挖掘本土内容、看到和学习优秀的国外摄影作品之外,也提供给中国观众一个平台,了解影像上多元和开放的尝试,以及意想不到的摄影与其他领域的相遇。

在“无界影像”单元里北岛的摄影展《重影》中,诗人与摄影相遇,我们与诗歌相遇。

北岛也是摄影艺术家?很多人看到《重影》这个展览的一瞬间都会发出这个疑问。在集美·阿尔勒,你会发现北岛诗人的另外一面,用镜头捕捉语言的一面。北岛的摄影生涯与文学生涯几乎同步。上世纪70年代,他给自己买了第一台照相机,给亲友拍照,也给工人师傅们免费拍全家照。1974年,在钢厂当铁匠,宣传科想做摄影展览,听说北岛经常给师傅拍照,就找到他。那个时候他正在构思一篇中篇小说,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建了一个暗房,借着使用暗房的时间安心写作,摄影当时既是兴趣,也是写作的庇护所。

和很多人一样,北岛也是从肖像照开始迷上摄影的。早期设备简陋,于是自己买放大机,自己捣鼓暗房技术,为了给女孩子拍肖像,还自制了一个“影棚”,三脚架架起几个大灯泡,支起白床单当背景墙。再往后做文字记者,报道时有专门的摄影记者,北岛虽然采访中也一直带着相机,只是拍照并不太多了。后来旅居海外才真正喜欢起摄影。

这里面还有一个相遇的小故事,1990年,北岛在首尔参加世界诗人大会时遇到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金斯堡拿着一个奥林帕斯胶片相机到处抓拍,比如树上的乌鸦,粘附在胶纸上的蟑螂,北岛带着傻瓜相机,金斯堡就推荐自己的胶片相机给北岛,并传授自己拍照的诀窍。两人后来在美国再见面,继续交流摄影,这一段缘分,让北岛认金斯堡为自己的摄影老师。

在还没有数码相机的时代,摄影实践和暗房操作让北岛对光影特别敏感,他也因此建议年轻人不要依赖数码相机,要用机械器材培养自己的光影感觉。也是因为经历了摄影器材的发展和普及,让他觉得追求器材的完备和视网膜愉悦只会出现千篇一律的明信片式作品。摄影应该带有拍摄者的个性,成为个人化的视觉语言。

北岛除了写作之外,也一直在拍照,而数年前的一场疾病,让他几乎处于无法写作的失语状态,摄影更是成为他的一个表达渠道,是高度提纯的另一种诗歌。

从捕捉世界的具体对象开始,他的拍摄对象慢慢从具象物体到抽象细节,形成了一种极简和抽象的风格,极简和抽象中,又经过了诗人之眼的过滤,有了一种纯净。这些摄影作品构成了《重影》展览的主体部分,分为几个系列,没有标明具体的年代,但是都集中于2000年以后,是北岛作品最全的一次展出。

早期的摄影还可以看出拍摄对象,比如在窗口中露出一匹马的《视野》。这是北岛2004年与友人参观法国绘画大师巴尔蒂斯故居时捕捉到的超现实画面。北岛当时路过马厩时看到一匹马正向外张望,马嘴部的粉红色与木墙的红色产生了呼应,马被窗户框住,身后又有一个框,旁边的门框带有绘画大师的装饰线条,整个画面具有框中框的超现实感,以至于很多人看后觉得其实墙上挂的是马的肖像。

这期间还有一系列作品也是偏具象风格,叫《现代生活》,是北岛早期在欧洲旅行时拍的。比如一面白墙上等距的三个窗户,以及类似百叶窗遮挡后的瓶瓶罐罐。艺术家试图将生活场景提炼并归类,这些画面带有明显的形式美感。这些分类并不是拍摄时的想法,而是之后根据作品样貌特点进行的命名。

比如北岛拍摄了很多窗户,但是《窗户,系列2》是一个特别的情绪的故事。这是一张在荷兰某个火车站发现的一块破碎的玻璃。当时他路过荷兰莱顿,与旧友聊天,勾起了当年驻留莱顿的记忆,又勾起了漂泊的感伤。第二天到火车站时,心情仍然沉重,却突然看到天蓬有块玻璃被打碎,露出了外面现代化建筑的一角。“内与外、明与暗、破碎与完整所形成的对比,让人想到存在的遮蔽与呈现,想到记忆的选择与盲目,想到命运。我取出数码相机,用最大焦距把画面拉近。”拍完照片,诗人如释重负。

展览中还有一系列线条感强烈成为主角的作品——《几何》系列,是北岛在西班牙美术馆拍摄的,这系列有着不同颜色的色调,是让人愉悦的抽象作品。

而抽象的画面拥抱开放性的阐释和联想,比如《岛屿》这幅作品,乍看下来是两片不规则轮廓重叠的阴影。这是北岛在2013年参加巴塞罗那诗歌节,在米罗美术馆偶然看到两束灯光投在地上的影子,马上用手机拍摄下来的。正是这种抽象带来的视觉愉悦和开放的隐喻性,让北岛的摄影作品看起来年轻、当代。

在展览中,有数件北岛的诗歌手抄稿,手写体非常漂亮。一段诗歌投影和北岛读诗的影像资料,还有一个小小的装置,模拟旅人的状态,椅子上用签字笔写下“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展览墙面全部用了黑色,营造一种暗房的感觉。在入口面对的墙上,是一系列以光为主题的作品,好像既是说明摄影的光影本质,也体现了光明和阴影的互相关系,它们是互为显现的。在这个意义上说,与光明对立的黑暗,正是生成光明的母体。

《重影》作为离开展览时看到的最后一幅作品,也正是北岛一首诗歌的名字。

“摄影和诗歌一样,是在一瞬间、在不同的东西中找到某种张力。”带有诗意的摄影,与诗歌一样,不可求,是偶然相遇的结果。

本版文/剀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