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临近,清迈一天天水肿起来,酒吧里挤满了欧美老外,Singha啤酒把他们心窝子里的话外加孤独的眼泪都给挤了出来。
新加坡老头麦克怎么也联系不到,后来知道他死在自己店里了,留下那一店古董、瑶画和猎头族的首饰。意大利老穷鬼,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和拙劣的商人Alto也找不到,后来知道他滚回都灵吃救济了,但欧盟表示并不欢迎这个工人阶级的老孩子。
夜市里的画家们不但画大象和僧人,也开始画国王遗像了。普密蓬老王带着眼镜,站在百花丛中,当然,华丽的笔调依然和画大象一模一样,分工明确,流水线作画。
大象死前都会找一个象坟,人一样,惶惶不可终日直到找到可以死去的地方,站着或躺下。
还是赶紧走吧,我们打算向腐朽的清迈告别,去社会主义的老挝国。
我们得知,从清迈到老挝琅勃拉邦有快船、汽车和慢船。
慢船最便宜。
那就慢船。
上船
船上聚满了卷发、愁苦而贫穷的青年欧洲人,我和二哥是中国人,我们天生就有一种工地上的工人气质。
没人多看我们一眼。只在航程的最后一段,一个德国女孩穷极无聊地问我,我究竟是船夫还是游客,那时我正赤脚走在三寸宽的船舷上。她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
泰国与老挝的国界就是湄公河,并不宽阔,红边蓝心中有圆月的老挝旗在状如梭鱼的小铁壳船上飘扬。这种小铁壳船极细长,很像一条秋刀鱼,吃水不深,拖拉机的柴油发动机就能让它在湄公河上飞驰。
小而旧的湄公河游轮。 本文图均为 杜冬 图
泰国出产的钢筋、油漆和饮料层层叠叠地装满了这条秋刀鱼的肚皮。瘦弱的船夫坐在船尾,前舱则坐着一个胖大的女老板娘压舱,大江东去浪千叠,山色一时苍茫。只不过从泰国运往老挝的都是初级工业制成品,老挝的经济实力可想而知有多惨淡。
那么,湄公河的对岸,还有没有711超市、Massa(泰语发音:按摩店)呢?红边蓝心圆月旗沉默不语,一种货真价实的忧伤派头。
但无论如何,泰国是呆不下去了。
我将一本纪念老泰王的《国家地理》杂志放在客栈里,这位不久前龙驭宾天的泰王曾说,王冠不是那么好戴的,里面有火焰灼烧。的确,王冠不是那么好戴的,从曼谷酒吧的生意到湄公河上的物价,他的形象都不得不出场维护。
这位国王、摄影师、博物学家和经济学家的头像出现在泰国各种面值的钞票上。年轻的他神情严肃地从粉红色100元泰铢上凝视你,那是给曼谷酒吧妹的慷慨小费。他挎着相机浮现在崭新、褐色的1000泰铢上,专属于懵懂的游客。
如今过了国境线,他终于可以将支撑货币世界的重任交给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主席凯山同志。凯山同志坐镇的老挝币8000元可以买一杯咖啡。
再见了,泰王国,有冷气和711便利店的《哈姆雷特》王国,我们跳上了一条曾经充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长江航道的水泥船,然而功能却是一条游轮。这种是一种船头平、船尾翘的内河木壳船,欧美人兴奋异常,他们纷纷占据了阳光最强烈的靠窗位置。
我和二哥干脆到轮机舱里面呆着,这里全部是亚洲人,十来个搭船出行的老挝人和两个不明就里、手持卷烟和酒精的中国人。所有人赤脚相对,露出亚洲式粗大的脚踝和平坦脚掌,默默无语。
船上的老挝人。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何止是天涯孤旅,柴油机轰响中,就连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
尽头是琅勃拉邦,老挝王国的旧都,老挝黑啤和黄啤的文化乡愁指向地。对于欧美少年们的东南亚旅行,琅勃拉邦是众多High点的一个。湄公河本身并无任何让人兴奋之处,倒是以它的乏味让小巧、精致的琅勃拉邦显得更有诱惑力,如同漫长沙漠之旅的尽头小城中,一个小巧黝黑却身染陈疾的风流女人。
第一天我们喝酒
这一段河道都在老挝孤独、贫瘠而又多山的腹地穿行,看不到下游著名的三角洲,大面积的水稻田或者泰国密如蛛网的运河。
这条河流的源头是青海扎多县腹地的一团沼泽地,有黄鸭在水上飞翔,似乎一受惊吓就要潜入草皮底下。
眼前只有连续不断的陡峭山坡,被烧荒出很不规则的田地,有些似乎还是刚刚烧出来的,焦黑的树桩尚在。四周是没有砍伐的大树和灌木,保护水土,防止滑坡。所种植的似乎是旱稻,稀稀拉拉,没有灌溉,模样古朴的高脚小竹亭在田地中,仿佛全彩拍摄的两汉时代风光。
以前听人说,越南人种稻子、泰国人看稻子、老挝人听稻子,其余不论,就这陡峭、植被茂密的山地之上,坐在小亭里还能一眼望见萧索的湄公河水道,的确适合听稻高眠。
沿途经过的房舍孤零零地矗立在草丛中。
湄公河航道可能是横贯老挝中部的最重要路线。枯水季节,来来去去的都是秋刀鱼一样的小铁皮船,新旧参半,客货两用,轻巧靠上两边简陋的水泥码头,或干脆是黄泥,沉默的男人女人扛着被褥和塑料桶,下船上坡,黄泥路的尽头,就是旱稻田与村庄。
因此湄公河沿岸的整个宇宙由三者构成:秋刀鱼船、村庄、河流。
还有人兴高采烈地推着不知道转过多少手的日本轻摩上岸。似乎,柴油机和轻型摩托车发动机,就足以推动这个国家的经济了。
我们这些游客并不下船,而那些搭船的老挝人也绝不來前舱。我们像是坐着一个陈旧的法拉第笼,绝缘地漂在伪装成湄公河的时间之上。
这条河流显然是一条亚洲之河。它有一条亚洲河流应当有的品质:驯服而狂躁,浑浊、富饶,肮脏又不可捉摸。
一批批老挝人时而出现,时而消失。那一个个毫无特色,也从不报站的小码头,是他们上船下船之地。老挝少女落日下玩弄金色的发丝,汉子坦然敞开干瘦脚掌,女人倒在汉子怀里,套着俗艳的米老鼠拖鞋。并没有人玩手机。
几个年轻人坐在一侧,沉默不说话,就是说了什么,也早被柴油机的噪音压过了。深色牛仔裤,宽大的衬衣,拖鞋或者赤脚,像是上世纪末去广东打工的农民工。
湄公河也很像我小时候记忆中的赣江。那时候,赣江的船也是这样。穿着的确良衬衫而少年白头的家伙,推着自行车面无表情地守在轮机舱,也有鲜艳的塑料桶和穿鲜艳塑料拖鞋的女人。有人扛着缝纫机,有人扛着劣质的会染黄牙齿的所谓香槟酒,这是结婚的彩礼,带着少年汗水的气味。
一到洪水季节,江边就能看见鼓胀的黄牛浮尸,更多的是猪,肚皮滚圆,铁青,敞开吹气一般的四蹄。大人说有时候还有人,说的人面无表情。河流两旁也有类似的山林,周末时有人会独自带着猎枪进山,打来的兔子肉里满是钢砂。有人谣传豹子下山了,于是家家户户会早早关门。
游轮机舱是个糟糕的地方,但是比船舱的人头攒动强多了,这里嘈杂比较真实。颤抖的柴油机上挂着几朵花,还有几团糯米,一根挑选过的最小的香蕉,算是供奉。
柴油机与它享受的供奉。
柴油机上方有一排大通铺,船员们估计就睡在这里,上面可见一双黑瘦的老脚,怡然自得。此外,这里胡乱放着几把塑料座椅,塑料框镜子,贴着泰国银行的美人海报。
我和二哥拿出了泰国的Hong Tong威士忌和老挝黑啤,对着浑浊的湄公河江风,喝了一个小时,渐渐欢乐起来。金发碧眼的老外们从这两个放开胸襟的中国醉汉旁边走过去,去抽他们的烟。
热风之中,一船前往琅勃拉邦的外国游客加上老挝短途乘客们,在柴油机的轰鸣中,穿越这个在亚洲近似隐形的国家。
不知道会不会有老挝的苏东坡写下明月夜,短松岗之类,但见柴油机剖开水面,将一个靠轻便柴油机和大额纸币推动的王国割为两半,如秋刀破水。
第二天我们抽烟
天擦黑后,船泊在一处浅湾。
年轻的欧美人在镇子里唯一的一条街道上来来去去,他们很快找到了哪里可以嗨。要求很简单:一个还算整洁、略国际化的空间、有西方音乐、可以吸烟、提供啤酒、能说英语,嘈杂,烟雾缭绕,他们的旅行所寻找的正是一个一个这样的点。
夜宿小镇,比船上舒适。
第二天一早,我在小镇里随意逛,有崭新的ATM机,对面则是一家所谓的贫困扶持基金会。小镇的尽头是一座寺庙。和泰国的寺庙一样,通向正殿的道路两旁是两条大蛇Naga的雕塑。
昨夜当然下了雨,老挝女人们穿着拖鞋,端着有食物的铝盆向寺庙下走去。她们脱鞋进入小小的佛殿,一个僧人赤膊盘腿坐在中国风格的松鹤蒲席上,这蒲席几乎是古董,但居然完好。几只猫蹲守在旁。
妇人们将食物放在他面前,有菜、南瓜汤、椰汁、纯净水和糯米饭,糯米饭装在一只精巧的小竹盒中。这个颧骨尖凸的瘦僧人微微点头,短短地念了一段经。用手捏起一小团糯米饭,放在身边一只他自己的巨大铜钵盂里。
妇人双手合十,起身告辞,并将剩下的糯米饭捏成小团,分别供奉在佛殿四周地母神的手上,以及隐修士雕塑的长胡子上。
这大概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功课——斋僧。小乘佛教僧人会黎明时走街串巷化缘,这个小地方根本也省了。
几个老挝女人前来斋僧。
僧人请我坐下,我们语言不通,他把米饭和椰汁推向我,笑笑,又把油炸果子掰碎了给猫咪,笑笑。
我们尝试沟通,发现双方的词汇库没有交集。我饿了,那糯米饭似乎非常不错,黏牙可口。
我努力想怎么用泰语说中国,这是芭提雅的一个酒吧小妹教会我的。
“蝉~”,我指指自己。
“鹅~”,他表示明白。
告别僧人,我们上船继续前行。
舟中的第二天,船上人尝试着怎么让自己的生活更有意义。
欧美青年男女的主要努力还是抽烟。他们英雄气短地聚集在船尾,成群结队地坐在船帮上吸烟。之后是短暂的沉默、莫名奇妙的发笑,或者是更多的沉默。我处在下风,被这密不透风的烟气熏得头重脚轻。
他们将烟灰随意地弹在床尾的一只小碗里,将烟屁股插在一支陶土炉灶内,那只炉灶里很快就插满了烟屁股。我能看出来那只小碗其实是供奉给神的,里面有香蕉、糯米等供品。我说了一两遍,但瘾君子们似乎没能明白。
无聊最能消磨人的意志。
中午时候,船上的老挝女人出来做饭,对这一不敬神的行为大加斥责。
但她的老挝语像是吧石头扔进深潭,回应的只是——吃吃吃,吃吃吃的笑声。
她最后把土灶里的烟头全部倒进湄公河,吹吹鱼上的烟灰,像模像样地做了一顿饭,那干瘪像古董的鱼骨加热后居然有点活色生香的意思。
这是船员的午餐,她对那供品碗里面的烟灰似乎毫不在意,于是吃吃吃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沿途经过的船只与城镇。
主航道依然狭窄,有大片礁石没有炸掉,保持着一条原始河流的模样。唯一一条高大的船,是中国思茅口岸的拖船。我和一个阿根廷人谈到了这里发生的湄公河惨案,谈到了杀人、黑帮和金三角。
两岸有大小不一,但长相相似的村庄,一些卷高了裤腿,背负着包裹的老挝人等在码头上。
后来我查了查网络
回国之后,我好奇地查了查百度贴吧里面的老挝吧,看看中国人都在这小小的国家里做什么。
有人求助:
——我舅舅之前也是撞到老挝人摩托车也是皮外伤,开口1000万老币(对比比你这个良心多了,找对方谈了三次1000万还是死不松口还说要少,真贱到极致,还要帮他修摩托车。最后我找公安局附近开店的老乡陪我去找,处理我舅舅事情的警察吃了两天饭嫖了一次娼,中间费用去了200万老挝币。
——请问老挝有叫hui.sai的地方吗?我舅舅被人以做生意谈生意的名义骗到老挝已经和家人失去联系第四天了,国内今天已经报警,正在等待处理,老挝很乱吗?
有人在这里寻找合作伙伴:
——我一直想着,可以利用老挝缅甸的各种廉价资源发展种植业或者劳动密集型的手工制造业;这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能想到的比较可行的创业项目;特别是种植,种药材,家里做药材加工十几年了,对这一行也算是了解了......你若也有对那片土地有同样的憧憬,就邀我同行吧!
有人已经在从云南开来的铁路工地上工作,估计很快铁路就会穿过老挝。
有人忧心忡忡,自己的老挝女朋友从来都不许他看她换衣服,旁边有人说,你女朋友或许是人妖。
许多人收购胖大海、酸枝、虎骨酒、野猪牙、大蚯蚓、野生蜂蜜。
甚至有一篇帖子让人觉得是魔幻的电影:
——在中国申报了建动物园,所以需购买大象两只(一公,一母),年龄在4岁——10岁之间,只需要运到与中国交界的边境口岸,中方这边的手续我们自己申报。
许多人抱怨自己的老挝新娘,其中有一个人甚至贴了长长的帖子,说自己如何被一个东北人骗,掏了十多万的中介费,他的老挝新娘在老挝很是热情主动,一回到中国就成天玩微信,用老挝语聊天,最后很快回到老挝。他还很气短地拍了相片,那个老挝女人的脚丫翘在沙发扶手上,享受着冷气。
在零零总总的各色人里面,最有趣的一个,在老挝东部包下了某个山头。他在贴吧里贴了相片,那个灌木莽莽的山头,新盖了一些彩钢瓦的大平房。
“十月初签下一块地,怎么开发,请有经验的聊聊。”他留言。
有人说:看见你那地真为你愁得慌,那地机器上不去,只能人工。那么一大片山地,你可真是大神,你连做什么都没想好,就把地拿了。种山地的难度超过你想象,需要再投入十倍地价的投资。山上没大树,一场雨就把土全给冲走了,只剩下大大小小的石头了。
有人提议种香蕉、养牛、种橡胶、种果树、种玉米、种木豆、养山羊、种木薯、种桉树、种核桃、养鸡鸭
、养蜂蜜、种西番莲……还有人说,小心炸弹遗留。
对我而言,他那块不知道种什么好,却已经付了三十年租金的山地,和湄公河两岸的其他山地没什么区别。
在明月照清风的湄公河上,我看到无数这样的山坡。我想起那个中国人,面对着那一面他的山,考虑橡胶、西番莲、山羊、老挝美女和炸弹的问题,完全不知道有一艘船在他似醒似睡的边缘,悄悄地滑进了梦境中的湄公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