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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摸侨批之光




父亲中风后,生活不能自理,语言交流困难,但只要提起和尚、清啊、新加坡三个关键词,总能对答少许。推着轮椅与父亲一起沐浴在夕阳下,我只好重复这些话题,让他在记忆里浸泡一下,这仿佛是让他坚持下去的良方。

和尚是父亲的堂兄,早年到新加坡,清啊则是和尚的小孩。解放初,伯父给全家办移民,但规定要留一人,七岁的清啊被留了下来,与十一岁的父亲相依为命,靠侨批生活,并一起上学,四年后,父亲帮助清啊顺利办理移民。

父亲床头桌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叠放着一些信封及信纸,有些是父亲写的,有些是别人写的,有些是伯父寄来的,更有一些是父亲记录的符号记号,这就是父亲珍藏的侨批。

自清啊去新加坡后,一度与父亲失联,父亲老抱怨清啊“一去三千里”,但坚持写批文给清啊。许是被父亲寄去的批感动,有一天清啊突然来批说,请父亲去旅游探亲。

担心父亲的旅途,他则轻描淡写地说,一如当年送清啊去新加坡一样,在机场问到一位要去新加坡的旅客,然后一路跟着。

父亲对侨批有种刻骨铭心的爱,即便中风,依然记得。

父亲是泥水匠,精于闽南建筑营造技艺,在老家,人们都直呼他“师的”,“师的”是农村人对出众匠人的尊称,父亲一生的梦想是能在伯父的帮助下建一座自己的“番客厝”。为了尽可能说服伯父,父亲三番五次请代书写批给伯父,但始终得不到回应,这让他耿耿于怀。

上世纪70年代,伯父来批说要修造先人墓碑,什么是墓碑?父亲从未见过,为此他多次外出学习考察,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做成,刨去成本,尚余点钱,父亲一鼓作气盖起村里的第一座石头房。算上修墓的时间,历时两年半。

家里新房,在那个贫穷年代,成了村里醒目建筑,给一辈子没怎么能伸展手脚的父亲,找回点自信。村里的人遇到他都会说,你好有福气,每次父亲欲言又止,长长叹口气,却又止不住地得意。

父亲所处的年代,村里很穷,也蛮横,每个人都对美好生活充满向往,但什么都缺,人们什么都争,经常起纠纷,并常常靠武力解决,田间地头经常撞见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的人们。

因宅基地纠纷,一位身强力壮的堂亲想敲诈勒索父亲一笔钱财。家里笼罩着悲伤情绪,无助的父亲甚至想到用极端的方法解决问题,而作为男丁的我萌发出侠客梦,吵着要去学武,父亲举棋不定,只好写批征求伯父的意见。伯父在回批里说,钱财是身外物,人要走正道,不能胡来,别人要钱给他就是,再赚还有,小孩要好好读书,才有前途。于是父亲很快花钱息事,我的侠客梦破碎。

此后父亲变得谨小慎微,不动声色将我和弟弟先后送进大学校园,被乡邻赞誉。

一条浅渠从我家边上流过,清澈见底,渠边长满了水生植物和长胡须般的植物根丝,藏着本地两三种小鱼,水面常有小蜻蜓和不知名的昆虫掠过,渠水冲刷出一小片洁净的沙地,里面生长着田螺和沙螺,让人流连忘返。

但在伯父的眼里,风景可没这般单纯美好。父亲总在批评里抱怨粮食不够吃、钱不够花,现又在回家祭祖的伯父面前喋喋不休,伯父看了看上初中一年级的我,又看了看那条渠岸,用新加坡式华语说,你已这么大只,不单要上学,也要做工了,在这里种上丝瓜,真美的,丝瓜肯定很大粒,可以自己吃,也可以卖,哪惊没粮没钱?

随后,父亲拉上我在渠岸上种植丝瓜,果然获得好收成,随后父亲开始给我零花钱。

年少的我,在伯父的教导下,明白劳动能带来我想要的东西,满足我稍稍涌出的欲望,那是一种无以伦比的兴奋和美好。这段经历,一直萦绕在心间。

村里有一口老井,清澈见底,常年不枯,水质甘纯,可以捧起即喝。逢年过节,井边挤满了人,挑水的,杀鸡宰鸭的,洗刷的,闲谈的,俨然是一处聚会社交场所。

老井哺育了半个村子的人,见证村民的兴衰离别。离别家乡的人,会悄悄带上一瓶水,老人辞世后,得先用井水沐浴,才能入殓。伯父每次回家都流连在老井边,仿佛在找寻能慰藉他的乡愁。

一年秋天,伯父突然来批说要捐赠重修古井,并请父亲负责,在侨批里附有详细的修井图,技术要点,叮嘱说要将井边的土石方挖掉换成沙,井底要埋入木炭,井的周边要种上果树。

现在,老井依然清澈,井边的杨桃树还绿着,只是很多吃水的人,都不知道是谁修的井。

几年前,我也到伯父家做客,实际上,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工薪族,生活水平一般,但他们落地生根,向阳而生,诚实守信,勤劳俭朴,积极参加华语社团,力所能及参与慈善事业,不自觉间会流淌着些许乡愁。

如今伯父与父亲都走了,他们之间的故事更像是一个传说,像所有的故事,最后注定会成为历史。但记录前辈的故事,如同打开一道亮光,下辈人都会被照亮,并感受到光芒,成为这些故事的传诵者。

一封封侨批,是光的使者,穿越千山万水,传播好家风,写不尽家长里短,写不尽一生牵挂,写不尽两家情长,道不尽乡愁与家国情怀,温暖着彼此的心。

我能触摸到侨批之光,也记得挖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