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中,最深的莫过于父亲给我讲的关于一双鞋的故事。
父亲出生在1930年,1942年春,河南大饥荒,父亲成了孤儿,被现在的爷爷奶奶收养。在当时,爷爷奶奶在考棚东街上开着一家小茶馆维持生计,日子过得极其艰难,为了能买到便宜一点的烟煤,爷爷常常带着父亲到河南开封拉煤,一辆地排车,一包袱窝头,一壶水,一老一小就这样上路了。
从菏泽到开封,一百六十三公里,来回要走五六天。去的时候是空车,比较轻松,爷爷常常让父亲在车上歇一会,来的时候就不行了,一车煤七八百斤,爷爷自己太吃力,父亲就在车辕上拴一根绳子,在旁边帮着“拉偏套”。一天下来,脚酸腿疼,最让父亲苦恼的还不是劳累,而是脚上的鞋子是手做的“千层底”,在沙石路上极其容易磨坏,奶奶的脾气不好,鞋子磨坏了是要被打骂的。被打骂了几次后,父亲想出了一个办法,走好路的时候,不穿鞋;不拉车的时候,不穿鞋;下雨路泞的时候,不穿鞋。就这样,一年当中,父亲跟着爷爷去开封拉了六七次煤,总共走了上千公里,一双鞋还没有被完全磨坏。
多年以后,父亲在乘凉时给我讲这双鞋的故事,我总爱缠着他追问当时的细节,拉煤的时候晚上怎么睡,喝水到哪儿去要,一年能穿几双鞋?一双鞋到底能走多远?父亲总是拍拍我的头,话风一转,给我讲曾国藩家书里“俭以养廉,直而能忍”的由来。说的是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由于立了几次战功,便产生了一些骄傲心理,开始修葺房屋,在家里大宴宾客,曾国藩听说这种情况,担心弟弟会招惹灾祸,因此写信给弟弟说:“弟之直人人知之,其能忍,则为阿兄所独知;弟之廉人人料之,其不俭,则阿兄所不及料也。”爱惜物力,不失寒士之家风,莫怕寒村二字,莫怕悭吝二字,莫贪大方豪爽之虚名。”父亲说,一个人如果不能做到节俭,那么就很难做到廉洁,为官者如果不能清廉,那么不但会招致恶名,甚至还可能会引来灾祸。
儿时的那双鞋使父亲一生养成了惜物的习惯,勤廉俭朴更是我们家一直以来的家风,我们兄妹四个的凉鞋断了跟,父亲总是用烧红的铁条补了又补,直到完全磨穿。一件毛衣,也是缝补再缝补,父亲离休时,身上穿着的仍然是那件由于反复拆洗用线接了又接因而五颜六色满是线头疙瘩的毛衣。
与之相对比的是,他在黄河滩边支教四十一年,学生有病,他自掏腰包骑自行车带着人到菏泽来看病;学生交不起学费,他支取自己的工资先垫上;学生交不起饭费中午饿肚子,他在校园后面支起大锅熬杂烩菜,让孩子们自带馍馍干粮,他负责给熘热再附送一碗杂烩菜。父亲曾说过:“只要孩子是读书的料,不能因为家里困难断了求学的路。再大的坎,帮一把、推一把也就过来了,孩子的一辈子就不一样了。”他从1949年参加工作,到离休时存款不到三千元,回菏泽后修葺老屋借的款直到哥哥到新加坡工作以后才还清。与之相对比的是,他几十年来救济的学生数也数不清,离休回菏泽时大家集体送了一块“当代师表”的匾额挂在大门上。
一双鞋能走多远?解放前那个赤脚拉煤的小小少年始终没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的生活已经好些了,添了一辆大金鹿自行车,饭桌上偶尔有了白面馒头,过年可以吃上半个猪头。粮食和布仍然是凭票供应,母亲有一双永不停歇的巧手,我脚上的鞋一般都是母亲用平日积攒的零布头亲手做的,深蓝色鞋面配上粉色的边,鞋尖上绣一双翩翩飞舞的蝴蝶,鞋跟上绣两朵水灵灵的杜鹃,总能带给小女孩满心的欢喜。记忆中是没等到脚上的鞋穿坏,母亲已经给做了新的换上,一双鞋到底能走多远,我自己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答案。
父亲已去世多年,现在的中国,已经前所未有的富裕和强大。但他的言传身教,小时他反复提及的那双千层底布鞋,始终在我梦魂深处萦绕不去,时时提醒我:勤于德者,不求财便能自生;勤于廉者,不求贵便能自强。勤善是立身之本,勤勉是立业之本,勤俭是立家之本,勤廉是立德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