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老鱼
老鱼在新加坡的那些年
除了英文让我头疼,其他事情我都兢兢业业地完成了。
一年后我顺利转正,据说是用了最短时间转正的人,成为了一个所谓的“铁饭碗”的永久教师。
新加坡对教育的资金投入,仅次于国防建设,教师属于公务员队伍。就算转正也属于升职,薪水也就加了。
这里许多事情是保密的。比如薪水。
和你朝夕相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人可能因为能力不同,升职情况不同而拿着完全不一样的薪水。
关于薪水的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谁也不问,谁也不说。
转正后我马上被派去中二的一个快捷班当了级任老师。就是班主任。
那是一个不错的班级,班上40个学生中有十几个马来学生。
这就意味着,我跟他们通知什么事情必须用英语来通知。这个我是不怕的。只要你精心调教,用心付出,慢慢地他们是不会那么介意你的英文的。
你可能不会相信,像我这样的英文水平,经历了在猪老板手下当免费接线生、每天起床后半小时的狂背新东方红宝书、还有每天跟那些愿意听我讲蚯蚓和苹果故事的姐妹淘们乱说英语的“磨练”之下,我的英语水平居然是所有中国老师中最好的。
你信吗?呵呵。
这里每天早上都有升旗仪式,我们中国学校一星期升旗一次,这里是天天升旗。
晴天在操场,下雨天就集中在礼堂,升旗唱国歌后念誓约,发誓保卫祖国建设民主国家。每个国家都是一样的。
对下一代进行“洗脑”或者叫爱国主义教育,是确保每个国家能够凝聚团结生存下去的一个重要方式。
念完誓约后开始训话或者通知一些重要事项。
中国老师包括我如果不认真听就会听不懂的,听不懂怎么办,我们就问,去问旁边班级的级任老师到底通知了什么?
大部分新加坡老师是很友好的,寒冰脸毕竟是少数。然而那一天我遭遇了另一张寒冰脸。
我问她:刚才那个通知是什么内容,我没听懂。她说:听不懂啊?听不懂问我干嘛,听不懂你去问校长,叫他翻译给你听!
这个老师当时给我的难堪至今我都没有忘记。
我一声不吭就走了。
回到部门后忍不住跟周围的中国老师抱怨起来了: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一点礼貌也没有,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何必要这么让我难堪。
旁边的阿美安慰我:她为人就是那样的,很多人都很讨厌她。下一次你不要再问她了,问别人吧。
我问:你们这么多年在这里都是这样每天听不懂就问别人吗?受了气还问啊?
她们说:是啊,听不懂没办法啊。忍一忍就过去了。
回到座位后,我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还能更难堪吗?都是老师为什么人家敢这么对你?还不是觉得你没用!你听不懂,听不懂就受制于人,人家高兴时告诉你,不高兴就不告诉你 。
因为你英文弱,有时你想辩解想跟她吵架,想顶回去也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所以你看起来一副可以任人欺负的样子!日复一日,就完全处于弱势!
难道就一直这么忍下去吗?忍到有一天忍不下去了回中国吗?不!就算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那也是我不想呆了,绝不能是因为站不稳脚跟而离开。
这个英语必须要好好学了!我决定让大家一起学起来!
我对她们说:我们一起学英文吧!学好了英文,就不受这样的窝囊气!
她们说:你学吧,我们都呆这么久了也没学好,不是学英语的料啊。反正我们不是新加坡人,做几年可能就回去了。
这是什么话!你愿意一直忍下去,却不愿意去解决这个问题!
我说:我不相信如果我们想学会学不好,你看看别人是怎么看我们这些中国老师的,我们做得比人家少吗?可在别人眼中我们为什么显得这么“没用”,因为英文!
我们说不出来,就算你满腹才华也传达不到别人那里!为什么人家升职比我们快?因为就连填写考核表我们都写不清楚,谁会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我们还要忍气吞声多久?与其一直这么忍着,还不如下定决心去学!
我一股气憋在心里,竟一口气说了许多。但只有阿美心动了:好,我们一起学。不过我比较笨,会学得很慢。
我说:别怕,你看你们当时都是百里挑一被教育部挑选过来的,你们是学霸啊,论学习谁比得过你们!
阿美是下了决心的。我很佩服她,她大我整整10岁,后来她报了政府劳工部一个给外国人学习英语的课程。每天晚上要学3个小时,她风里雨里,没有一天落下课程。
我真想跟她一起去,然而我劝人家铿锵有力,到了自己这边反而成了难事。
大宝当时才一两岁,叫我晚上把孩子丢在家里出去学三个小时,加上来回路程五个小时,怎么可能呢?
但还是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新东方的红宝书,新概念英语,背背是不错的。但是在工作中,这些英语显得有点“纸上谈兵”了,我必须要先学工作中的“活”英语啊。该怎么学呢。
每天早晨去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开电邮。
那里有无数的信件,通知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每一年学校都有无数的会议、赛事、各种活动,不看电邮就等于与世隔绝。
我想电邮就是最好的教材啊。所有内容都跟学校的事情息息相关,电邮的措辞准确严谨,是很好的学习材料。
除了这个之外,教育部网站每天都在更新着许多文章,都是跟教育相关的。
于是每天早一点到学校,点开电邮,点开那些跟自己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邮件,认真地阅读,查字典、把一些常用句记在笔记本上成了我的日常。
别人的邮箱里未读邮件的数量是几百封。我的未读邮件是0。
这样一段时间下来,慢慢地,邮件囫囵吞枣全都能看懂了,不用查字典,不用在脑中用中文翻译,浏览一遍就能看懂了。
慢慢地,大家有什么不明白的通知都来问我了。有时候她们懒得看邮件,我干脆自觉地跟她们汇报学校当天都发了什么通知……
我顿时感到自信满满!
那些寒冰脸!那些让我难堪的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当初是怎么对我的!我不会去报复你,但我要让你知道你那就是什么眼看人低!我会忍你,但忍耐只是暂时的!
然而生活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有时候让你难受的人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自己人”。
那一年公务员日,副总理照例发表讲话。
校长要求每个老师要写一个感想,类似思想汇报。我认真地写了一遍,然后打印出来叫姐妹淘们中的Ei Ei帮忙改了一遍。
当我把邮件发给校长之后,有人过来对我说:你邮件写了吗?可以不要用英文写吗?我们中文部的老师准备都用中文写。我一愣:我们校长是英校生,他根本看不懂中文!
这时另外一个人从校长室回来了,说校长为了表示尊重,同意华文老师全部用中文写,然后他用google翻译那些中文来阅读我们的邮件。
大家欢呼雀跃。我说我已经交了。有人开玩笑地说:小俞,你怎么这样啊?等下我们部门所有老师的信件交上去了,只有你用英文写。你该不是为了让校长说:哇!这个华语老师真是与众不同,让人眼前一亮吧!这样会让我们其他人很没面子啊。
我一时无语。
我的邮件在她们回来之前已经发给校长了,我在邮件的下面加了一句话:这封信由Ei Ei老师帮忙修改订正。
很快地我就收到了校长的回信:谢谢你的来信,感谢你的体谅,使我省去了用google翻译的时间。
然而,从此我也成了某些人心中的异类了。一个想要表现、要出风头的异类。
异类就异类吧。
只是我不再每天一到办公室就咋咋呼呼地去跟她们分享自己昨晚又学了些什么。她们看不懂邮件的时候,我不再傻呼呼地去帮忙翻译了。
我慢慢地变得安静了。
但我心里始终攒着一股劲,我小心翼翼地保护这股劲,可千万不能懈怠了呀,要坚持下去啊!为了永不看人脸色的那一天而努力!我甚至在盼望着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我当着众人的面去用英语发言,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这样的时间大概过了一年,机会终于来了。
考试委员会的工作异常繁重。每次考试要做监考表格、要组织全校清理考场、要督促老师们在科目考试前三天把试卷全部打印好密封好、要巡逻考场、要处理突发事件……
那一年,我被分到了S那一组。S是学校出了名的斤斤计较的老师。
我们两个负责毕业班模拟考,都是副主考。不巧,大主考生病了,请了好几天病假。
“你们两个轮流顶上吧!”老大说。
我犹豫了,这考试可是在礼堂进行,毕业班所有的班级都在这里。要执行这场考试,就要主考拿着麦克风站在台上进行各项指示。
指示内容包括考前念考场规则、指示监考老师发考卷、订正试卷印刷错误、考试结束前通知剩余时间、收考卷、解散等,还要控制全场纪律。
我对S说:你可以拿麦克风念吗?这个大考试,我怕我不行。你去念那些规章,我去做别的,你念完后可以去休息,我不休息,就一直在这里守着。
S答应了。第一天还好。第二天她说:俞老师啊,你知道吗,我觉得你这样对我很不公平,你看我们都是副主考,你却让我一个人站在台上念这些通知。你知道吗,这样我压力很大的。我今天再念一天,后面两天你来吧。
我答应了!
不是我突然有了信心。我是开不了口去求人,人家都告诉你了: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我不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吗?我又怯弱,又想证明自己。有人推我一把,或许不是坏事。
我回家把所有的考试规则都写了下来:书包放走廊不许带入考场、手机静音放进书包、水壶放地上不能放桌子上、准考证放桌子右上角………
所有的规矩我烂熟于心,现在我只是把它们全部用英语写了出来。还是不放心,我又发给Sharon看看有没有遗漏了什么。
Sharon回复了:写得非常棒!全部内容都在里面了,没有遗漏!
那个晚上,大宝睡下了,我把那些规则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全部背了下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那晚我只睡了短短几个小时。我在想象着第二天的光景,一切要在我手中井然有序地进行!别人行的,我一样能行!不能让人看扁了!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来去学校了。学生陆续来了。
我控制着内心的紧张,手心都是凉的。
监考老师也来了,都是各个部门的同事们,他们看到我站在台上都有点惊讶。7:45了,可以开始了。
我按下了音箱上面的On,拿起来了麦克风。一定要镇定!我对自己说。
All the candidates,the exam will start in 15 minutes ,all your handphones should be set in silent mode ......
一句话还没说完。
台下哄堂大笑!
一切不在我预料中!
“All the candidates...…”有人捏着鼻子学起来了。
我慌了!
“她为什么发音怪怪的!”
“好像香港人讲英语。”
“是像Ang Mo(红毛人,西方人)的腔调啦”………
也有几个我教的班级的学生同情我起来:她是中国老师,你们上台讲几句华语看看能讲多好?
大笑和吵闹变成成了小声的窃窃私语,我尽量严肃地看着他们。
礼堂慢慢地静了下来,我接着念第二句,下面又嗡嗡嗡地声音大起来了!
我干脆停下来看着他们,他们闭上了嘴,但满脸是压抑不住想要笑出来的样子。
本来还算安静的考场,因为我,全乱了。
几个监考老师马上反应过来了,严肃地用手指着几个特别夸张的学生,维持着整个考场的秩序。
剩下的那么多的考场规则,我不知道是怎么念完的。
猜猜看我全身上下什么地方最硬?不是皮鞋,是我的头皮。头皮不够硬,是撑不下去的。
那天考的是科学(物理/化学/生物的综合科),据说那一科出来的成绩最好。
我开玩笑地对当时科学部主任Nick说:你要感谢我,本来他们考前是很紧张的,但是我一开口他们全乐了,全部都放松了。以后全国的中考我要申请去当主考,相信成绩会破新加坡历史纪录的。
Nick哈哈大笑。
我擅长自嘲,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尴尬,但我的内心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我那么努力,终究还是这样。
我突然理解了部门里那些同事为什么“不思上进”了。
毕竟我们都是大人了,我们是成年人,不仅如此,我们还为人师表,一个老师站在台上给一群学生笑,让旁边的同事看一场笑话,那是多么难堪,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啊。
......
那场考试后的好一段日子,我都鼓不起劲来。看到英语就烦躁,第一次觉得这门语言怎么就那么地让人讨厌呢?我真想摆脱它,甩了它!
.......
So,我是该安静地离开,还是该勇敢地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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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