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是椰子的一位老朋友,来新加坡已经有十年了。
椰子本以为早就是PR的他,可能早已入籍。前两日偶然碰到,却发现他仍是PR的身份。
“你是打算回中国吧?”我问。
“是啊,”他苦笑着道,“但却越来越觉得回不去了。”
椰子和他聊了半个下午,在商场的食阁里吃着水分多却没啥香味儿的西瓜果盘。深感乡愁包围着我们的同时,却有另外一股巨大的惯性拖着我们回家的脚步。
一年、十年、二十年……最后我们留了下来,放弃了回国。
遥望着故乡,却将根扎进脚下的土地,谁都有一箩筐属于自己的故事。
接下来就是属于老陈的故事……
2008年我来到新加坡,从事的是微电子行业。
当时选择出国的原因只有两个:
1、折算了5倍的汇率后,我的工资可以跳涨接近4倍。
年轻的时候,谁不是哪里有钱哪里钻。
2、赚一赚海外工作的经历,等回国了也可以在自己的履历里写上一笔。
还可以一边拿钱,一边练习英文。
这么划算的事情,我根本没有考虑,前后只准备了不到两个月,就飞到了这个热带的城市。
在买飞机票之前,我甚至以为,只需要短短两小时的飞机就可以来到这个名叫新加坡的城市。
在离开中国之前,我笃信十年之内我一定会带着财富和经历回到这里。
在挥手和母亲说再见的时候,我也以为很快就能陪她安度晚年
但从第一个“以为”开始,我就错了。
1、恋爱和结婚
没有爱,这座城市对我而言就只是个陌生人。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吃着不算难吃也没啥特色的食阁,喝着味道很南洋的咖啡,想念着中国铁观音的味道。
我打算银行的数字到了40万的时候就回中国,这笔钱足以让我在任何一个城市安家。
但这个数字还没到4万的时候,我就恋爱了。
她是我的同事,比我大三岁,来新加坡比我早得多,在这里读完了大学,又在这里里留下来找了工作,并早早地拿到了PR,正在申请公民中。
我喜欢她认真工作的样子,也喜欢她自信满满样子。在和她共事了三个月后,我向她表白了爱意。
姐弟恋、同事恋,让她并不愿意接受这段情感,但是在我的诚意之下她慢慢动摇了。
最后她向我提了两个要求,就会答应和我交往:
1、不回国,因为她已经在新加坡时间久了,不想再回中国了。
2、等她换了工作再公布恋情。
她主动跳槽换到了另外一个公司,避免同公司恋爱对我和她造成的负面影响,这才公开了我和她之间的恋情。
2、和母亲关系疏远
我是想回中国的。因为母亲是我最大的牵挂。
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我的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因此我一直的打算便是在家乡附近的大城市找个不错的工作买房安顿下来,接母亲同住,让她过上安稳的日子。
但是我那么爱着她,无法眼睁睁地放弃她。
所以我暂时答应了她的要求,心想以后感情稳定了,条件成熟了,再慢慢劝说她回国。
但母亲却强烈地反对我的决定,女方比我大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回中国。
“出国就忘本的姑娘也不是好姑娘,觉得国外好就赖着不回来,总有一天觉得你不好了,也会不要你!”妈妈当时非常愤怒地重复着这句话,拼命想要让我放弃她。
这是我第一次和母亲冷战,我曾经天天都打电话给她,破天荒一个星期都没有给她一通电话。
后来在亲戚的斡旋下我们才和解,但隔阂却就此产生了。
曾经和母亲之间亲密无间的感觉似乎消失了。打电话的时候我避而不谈自己在新加坡的生活,而她也似乎不再愿意将我当做倾吐生活琐事的对象。
木器虽然后来勉强同意了这桩婚事,但是却埋下了对我妻子的不满。
3、婚前婚后是不同的世界
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已经是公民。
我坚持用自己的存款付清了一套二手组屋的首付,因为我觉得给老婆一个家是男人的担当。
我们搬进了组屋,三室一厅的房子,看起来特别的宽敞明亮。
她说:“我想接我爸妈过来住,他们年纪大了。”
我说没问题,照顾老人是我们应该做的,等我也转成PR,可以给我母亲申请LTVP,我就让我妈住另外一间。
但我母亲知道这事后,本来就对妻子不满的情绪更加浓了。
“房子是你付的首付,她把自己爹妈接过来住,是不是太霸道了?”
母亲还说:“就算我能来,也不要来,我在这里过挺好的!”
岳父岳母很快就搬来新加坡,妻子把主卧让给了她的爸妈,觉得晚上让老两口起来上厕所不方便。
我觉得她是个特别孝顺的姑娘,很善良,自然是同意了她的决定。
但岳父岳母显然比我的妻子更加精明,在平日和我的交流中,很快发现了我打算回国的心思。
“女婿啊,我女儿已经来新加坡很久了,她在新加坡这么辛苦的打拼,就是为了早点拿到公民在这里定居。现在她已经是公民了,你就安安心心留在新加坡和她过一辈子。”
我原以为他们久居中国,应该很容易说服,于是就和他们提及只要存够了钱,回去比新加坡过得舒服。
没想到他们却坚决反对,告诉我现在国内环境质量很差,人情关系太复杂,说我根本不懂在国内生存的艰难,让我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从那天开始,岳父岳母常常会有意无意在吃饭的时候,提及国内的各种负面新闻。
民工追讨不到工资、动车出了事故,只要是负面新闻都会添油加醋地反复讨论上两三天。
这让我真的非常反感——这只是个别现象,中国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不堪。
我开始思考我母亲曾经说过的话:一个出国就忘本的家庭,会不会在我落魄的时候,也如此嫌弃诋毁呢?
4、母亲和亲家的不和
我母亲第一次通过旅游签证来新加坡是我们结婚后的半年左右。在我反复地劝说之下她才勉强同意来新加坡看一看。
当时我想着如果母亲愿意来新加坡和我们一起住,也可以减少我因为想回国而和岳父岳母产生的矛盾。
但是没想到我母亲刚来这里的第二天,就和亲家发生了争执。
原因就是我的岳父岳母带我母亲出去逛的时候,向我母亲介绍新加坡的特色的口气中流露出了新加坡比中国好的优越感:食阁吃饭便宜啊、小孩子很安全啊、下雨都有雨棚遮雨啊……之类之类。
我母亲开始还饶有兴趣地听,听了一整天后明显情绪微妙起来。晚上回家的时候,岳父岳母带我母亲坐巴士回来。岳父岳母让我妈妈去按那个红色的按钮,但我妈妈却不乐意。
本是一件小时,结果下车的时候变成了口角争执。我母亲说岳父岳母有意看不起她这个亲家,但是岳父岳母却觉得我妈妈这是无理取闹。
双方的不和令我和妻子相当尴尬,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第一天刚见面就有了矛盾,接下来的20多天简直是一场灾难。
我本希望这场旅行能成为我母亲以后长期住在新加坡的契机,却没想到这却成为了我母亲再也不想来新加坡的导火索。
此后我的母亲再也没有来过新加坡。岳父岳母平日里和我相处的时候也多了一些生分。
我觉得亏钱了妈妈很多,我的妻子劝我说:“老人自有老人福,她真喜欢国内你干嘛要强迫她来新加坡呢?”
“你自己把爸妈接过来住,就是希望能照顾好老人!我妈一个人在国内,难道不是更需要照顾?”我当时非常愤懑,觉得她这种双重标准让我很寒心。
自己享受家庭的团聚之乐,可我和我妈还两个国家地分离。
这令我和我妻子的关系慢慢疏远,我甚至开始怀疑当初的结婚是不是正确的,有了离婚回国的念头。
5、妻子怀孕母亲却病了
我和妻子关系的疏远令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岳父岳母也察觉了出来。
结婚两年我们却一点都没有要孩子的意思,这让两位老人很着急。
他们开始只是时不时的暗示,最后干脆坐下来和我们谈论了这件事情。
a、妻子本身就比我大三岁,很快就要30岁了,不能再等了。
b、岳父岳母现在身体还不错,还能帮忙带孩子,等年级再大一点带不动的时候,小孩照顾的问题谁来负责?
c、希望我不要忘本,如果不是因为我妻子的缘故,也不可能这么快买到组屋。男人要有男人的责任,不能这么心猿意马的过日子。
两位老人的话对我触动很大,我意识到我的确如同孩子一样地对待这个婚姻,没有真正承担起一个丈夫应该承担的责任。
我没有考虑过妻子比我大三岁的事情,在双方父母遇到矛盾的时候,也只是采取了埋怨和逃避的态度。
我申请了PR,努力维持和妻子的关系,在2013年的时候,我成为了PR,妻子也怀孕了。
但还来不及为了迎接新生命而高兴,我的母亲却被诊断出了卵巢癌,已经转移至淋巴结,分期为3a,两年生存率已经很低了。
一边是刚刚怀孕的妻子,一边是生病的母亲。两个家庭让我左右为难。
但就在这时我的妻子支持我回国照顾母亲,她说“遵从父母的意愿是孩子最大的孝顺,你应该回去。”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久,我终于知道她选择新加坡的原因,是因为岳母曾经肺部开过刀,虽然现在已经痊愈了,但她从那个时候就决定要留在新加坡,让父母在这个气候更适宜的地方养老。
“有时候一个念头放在心里久了,就改不过来了。”妻子说,“不回国的决心太久了,都习惯了。”
“但我支持你回去。”妻子说,“新加坡这边有我父母,有我,你放心。”
6、两地分居的两年
我辞职回到了老家,在老家的一所小公司里找了个很清闲的顾问的工作。每天九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
虽然工资只有4000人民币,但在这个小地方已经完全够用。
母亲办了重大疾病证明,国家负担很大一部分的治疗费用,如果只是用医保范围的化疗药物,根本不用担心任何经济问题。
但最让我揪心的,是母亲的治疗一直没有任何起色,肿瘤指标数据高高低低地让人每次检查都如临大敌,心理压力让人难以承受。
而一边又是在遥远的热带国度我的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
女儿根本不认识我,妻子乘着年假的时候带她回国来和我短暂团聚,半个月的时间里有十多天她都因为水土不服发着高烧。
送到医院治疗的时候,她的额头上扎着针管输液,我想去抱她,她却挥舞着小拳头拼命抵抗,甚至把额头上刚刚扎好的针都弄歪了。
我的身上沾着她的血,耳边是女儿声嘶力竭的哭泣。
我躲在输液室外面偷偷哭了。长期在国内照顾母亲的心理压力,就在看到女儿受苦的那一瞬间崩溃。
等到走进输液室的时候,看见她依偎在妻子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她的母亲,而没有我这个陌生人。
7、母亲去世,我重回新加坡
在中国陪伴母亲的这两年时光,让我真正意识到了妻子的好。
如果不是因为她公民的身份,我不可能如此毫无负担地在国内照顾母亲。
我不需担心我的准证问题,也不需要担心家庭的经济问题,她的工资虽然不算很高,一个月4000新币左右,但缴纳的CPF基本就能覆盖房贷,她的父母本身在国内退休工资较高,在这里的花销基本不需要妻子承担。他们不仅将孩子安排地妥妥当当,还时不时托人从新加坡给我的母亲捎燕窝、花胶之类的补品。
我能长期在国内照顾母亲,真的是托了我妻子和岳父岳母的福,这让曾经对亲家、对媳妇有怨言的母亲,也渐渐敞开了心扉。
母亲后来不止一次嘱咐我一定要听我妻子话,她说:“没想到你找了个这么好的姑娘,这么能干,这么体贴。如果我能多活几年,一定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疼。”
母亲最后的几个月正直冬季,新加坡和中国两地的气候差距实在太大。我的妻子不顾双方老人的反对,一直带孩子两地来回飞,为的就是让我母亲在临终之前多见外孙女儿几面。
每次我的母亲,都眼巴巴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妻子带着女儿离开,关门的那一刻她落泪,我唏嘘……我能做的就是陪伴在母亲的身边——这个选择其实对于很多选择闯荡在新加坡的人们来说,已经是奢求了。
这或许就是选择了将家设在新加坡的人们,最大的痛苦——总有一天,需要直面两个家庭的分离之痛。
母亲2015年去世了。走的时候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妻子和女儿都陪伴在她的身边,女儿已经略微懂事了,会拉着姥姥的手抚摸着她微凉又松弛的皮肤。
料理完后事,看着曾经我熟悉、如今却空空荡荡的屋子,我的悲伤难以言明。
我拖着行李箱关上门的那一刻,似乎心头的某个信念断了。在祖国的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人呼唤着我回去,仿佛心中的那个风筝突然从视线中消失。
我回到了新加坡,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想用自己的努力补偿我对妻子、对女儿这两年的愧疚。
8、妻子同意回国我却没动力
2016年的时候,北京有个和微电子相关的项目想挖我过去,税后年薪拿到手近40万。
这几乎和我在新加坡的工资持平,而且因为是新公司,还会赠送我部分期权,未来的发展空间不小。
我并没有很心动,回家随口和妻子提了一句,没想到妻子却对我说:“如果你真想回国,就乘早。孩子现在还小,等上了小学再想回国就更难了。”
妻子的回答让我出乎意料,没想到曾经最坚定地要留在新加坡的她竟然会给我这样的建议。
她却说:“如果回国的事情是横在我们夫妻之间的隔阂,那我宁可让你自己选择。”
她比我大三岁,却似乎成熟的不只是这三年,还有更包容的心态和对婚姻的态度。
这一次我没有草率下决定,而是去北京实地考察了一下。
a、幼儿园。因为我的孩子是外国人,所以只能上私人幼儿园。特别好的私立国际幼儿园因为需要提前一年报名,我的女儿已经错过了时机。相对较好的私立幼儿园倒是可以找找人报个名,年费大约在10万左右。
b、住房的话如果在靠近幼儿园的好地段租个两室一厅,1.5万左右一个月。
c、从生活成本来看,其实和新加坡差不多,但出行实在不方便。我租了个车子在北京跑的这几日,实在堵得令人难受,每每都让人十分抓狂。
d、但最关键的是气候,其实这几年北京的雾霾已经有改善了,空气质量虽然让人有些担忧,却也没有前些年那么令人恐慌。但我担忧的是妻子的父母肯定无法和我们一起在北京居住了。他们本就是海南人,适应了那种相对温和的天气。再让他们一起搬到北京几乎不可能。
这就意味着,如果我选择回国,那么我的妻子和她的父母必然要分开。
我经历过和母亲生离死别的痛苦,当年她成全了我的孝心,如今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事业,自私地让她和自己的父母分别。
我已经没有了父亲和母亲,此生再无至亲血缘去孝顺,我不希望我的妻子留下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
最后,我决定放弃这个机会,留在新加坡。
曾经的我一直被回国的打算所困扰着,可是如今这两年,似乎考虑得越来越少。
很多人都问我既然已经没有回国的执着,为何还不入籍?
我想,或许是那份念想仍然藏在我的骨髓里。
虽然那个呼唤我回去的人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但她曾经生活过的那片土地,是我未来叶落归根的地方。
我似乎还梦想着在我老年的时候,能够回到那个曾经生养我的熟悉的家里,熟悉的楼下烧饼摊、熟悉的窗外小池塘、熟悉的小巷里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乡愁吧,浅浅淡淡的,虽然已经无法让我们背起行囊义无反顾地回到家乡,但却让我们有一份情怀和牵挂,无法放弃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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