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亚洲富豪》的原书是一个浅薄的故事。
导演很细心: 代表老钱的超级坡富豪,一水的英国腔。要知道,这个家庭的老太太,在众星拱月如太后一般出场之后,可是操着一口雍容的京腔——另一个帝国口音的余晖。
也许这并非导演有意安排,不过口音所流露的东西太丰富了,例如演员杨紫琼所饰演的杨夫人几乎完美掩盖的马来西亚式英文口音;对应了男主角成长背景的,纯正的伦敦口音;以及饰演大陆移民的女主角母亲努力掩饰的新加坡口音。
Singlish口音确实独特,说句极为不合适的话,在许多人眼里,并非正统英语发音;而在英音与美音的映衬下,因为太过平民而显得局促,只能谐用。
殖民地人民千奇百怪的英语口音,比如印度英语,菲律宾英语,甚至港式英语,许多时候像低等生物一样被嘲笑。但在我看来,Singlish本身是对高高在上的正统英语的消解。
无论是从口音还是语法上,只有Singlish,因为极度的民族融合与文化碰撞,在异度空间进化出了自有的词汇、语法、发音。这首先是草根的方言,因此电影里的超级富豪们也率先抛弃了它。
杨夫人与丈夫相识于剑桥,在教育,智力,财富,口音上,都不逊于真正的英国上层。这差不多是上几代英属殖民地华人最高的追求与象征。
当然,比肩绝对不够,超越才能产生权力的转移。被私人酒店的服务员羞辱后,杨夫人一个电话,让英国老爵士亲自下楼宣布”新主的诞生”, 并且明确了财富在地位崛起中的首要位置。
电影的主旨再清楚不过了: 无产者与有产者,乃至生产关系的操控者,隔着无数道鸿沟。傲慢无礼的酒店员工也好,知性美丽的大学教授也好,无论人种、品德,在老钱的眼中都一样低下。这就是杨夫人冷冷说出“自己人”时的含义。
在电影里,杨夫人面对女主Rachel,毫不犹豫地否定美国与美国人,认为美国价值观鼓吹追求个人理想而罔顾家族利益,与她这样的家庭格格不入。
事实上,这个否定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呢? 是秉承经济与口音上英国上层的身份,否定一个美国人;还是以南洋富裕华人的身份,否定一个穷苦大陆移民后代? 或者兼而有之?
第二个否定并不彰显,也许导演有意避免引发世界华人内部的鄙视链。又或许是因为,原作系列的第二部,正是《中国富豪女友》。
那么原作者Kevin Kwan是新加坡华人,这个故事的大部分角色,也都是各式各样的华人,他难道不知道亚裔不仅仅指华人,也指为数众多的菲律宾人、印尼人、印度人与日本人?换句话说,他为何将这样一个华人家庭指称为Asian,而不是Chinese?
除了相当多的国际人口,新加坡有百分之七十的华人,百分之二十的马来人与百分之十的印度裔。
这是区域内被穆斯林包围的唯一一个华人为主的国家,也时时刻刻思索着自己的定位。鉴于Chinese一词在国籍与族群上的双重指向性,为了不引起敏感的种族与国际纷争,多年来政府对内强调“One People, One Nation, One Singapore”,试图仿照美国这个最成功的移民国家,塑造出‘新加坡人’的意识身份,甚至不惜重金挖掘本地文化、创造本土符号。
对外,新加坡的野心是做亚洲代言人。国立大学是“亚洲首屈一指的大学”,任何新办的研究机构目标是首先要“引领亚洲”,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下属机构包括“国际亚洲研究院”。
编者按:NUS提出“立足于亚洲“,主要恐怕是认为教学与研究必须以亚洲为主,服务亚洲,而不一定是为了“对外代表亚洲“
英语教育推行多年,即便不会将人种与母国文化之间的联系完全切断,至少是靠阻隔保持了安全距离,况且又在每个人的身上加绘了一层“先进语言文化”的艳色。
对内对外,Chineseness都被刻意调淡——除非有些时候需要强调多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意识被塑造出的漫延的亚洲形象,这是一个尚未被完全定形的概念,是敏锐意识到自身与白人观者不同之后,因为缺乏对自身精确的描述分类,又不愿意显得迷惘,而抓住的一把概括的大伞。
毕竟,没有人希望成为飘蓬。在母国血统文化与强势的英语文化之间,要么选择一个,要么跳脱出来,说自己是那独特的第三个。
在南洋,每一个说英语的华人,其身份都是重置的。不要忘了,今天的普通话在上世纪才被确立。就语言而言,方言,英语,与所在国的官方语言首先便三分了天下。血统上,与马来人结合而产生的土生华人族群(peranakan)为数众多。宗教上,更有南洋地区的华人基督教传统,在这繁杂的图景上再添一笔。
所以到底什么是Chineseness?这是一代目们才会考虑的事。对二代目三代目们,身份认同的基础首先是家族。大环境下常常不方便也不乐意强调华人认同,只能笼统地冠之以亚洲人认同。
所以片子里没有也不需要出现Chinatown。假设这部剧叫做Crazy Rich Indians,片子里也绝对不会出现小印度。这些民族风情浓重,母国人员众多的景点,正是因为太清晰太民族,而显得与“亚洲化”的模糊面孔相悖。
出镜的选择里,Bukit Pasoh 路边那一排修缮完好,精美优雅的店屋,是近年来“亚洲化”的代表符号之一。这些店屋大多建于上世纪初,建筑风格混杂,常常是马来的门楼与电扇,土生华人的瓷砖装饰,配西式立柱和中式牌匾。由于距离市中心近,许多房子都被买下来作为酒吧和餐馆,重新装修过后很是绚丽。
那么Asianness到底是什么?从店屋的隐喻来看,是铺面而来的、已经作为嵌合体,又灵活融入本土的异国面目。
杨夫人和Rachel的冲突发生在欧式风格的豪宅,那里是杨夫人的主场。但在结尾,导演特意将两人的较量安排在槟城的张弼士故居,这是早期南洋华人富豪的代表建筑,同样风格杂糅,但精美大气,有许多传统中国元素。
杨夫人穿过写有“居仁由义”的牌匾(不知道在怡保出生的杨紫琼能不能理解这句孟子里的话语),来到中庭里Rachel设下的麻将桌——这是多么美妙的比喻,麻将桌上无大人,每个人都享用平等的运气,以智慧和胆识搏斗。
华人的家事,最后依然以华人的方式谈判、较量、和解。这应该是全片里,少有的只强调Asian,不强调Rich的部分。
(文:孙洁)
注:本文原标题《口音,阶级;华人,亚裔》,感谢作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