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振羽
南洋理工大学终身名誉教授、新跃社科大学学术顾问
新加坡于1965年“挥泪”独立。面对在逆中求存的诸种挑战,包括失业、住房、交通、医药、教育设施等等问题,举国上下,励精图治,努力解决基本问题。在工业化政策下,很快实现初段经济起飞;同时进行都市重建,提供平民化的公共住宅以及基本交通设施,初步满足了国民衣食住行的需求。到了70年代后期,新加坡已经跻身“新兴工业国”之列,平均国民所得在亚洲位居第二,仅次于日本,可算是个小康社会了。
但是由于早期建国历程偏重经济发展,忽视精神和文化建设,在高速工业化和都市化的过程中,许多社会组织和文化传统受到冲击,诸种社会问题(如犯罪、嗜毒、色情、离婚等)随之萌现,激起政府当局和社会领袖的反省和忧虑,乃出现了集体道德危机意识。
▲这是当年主流媒体上的广告,黄潮可见一斑。
为了抗拒西方文化(当年称为“西方歪风”)影响,政府自70年代后期开始,推动几项社会运动,包括礼貌运动、敬老运动、讲华语运动等,我统称为“文化重生运动”。这些“运动”都在1979 推出,而且长期进行,并非偶然,而是清楚反映新加坡建国历程从70年代末期开始,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而1980年代轰轰烈烈推出的“儒家伦理”运动,正是一个引致国际瞩目的特殊案例。
1979年是新加坡教育当局开始筹划整体教育改革的年头,先后提出了《教育报告书》(吴庆瑞)和《道德教育报告书》(王鼎昌),就中小学道德教育做出全面检讨,重新制定道德教育课程。
▲吴庆瑞和王鼎昌
1982年一月,教育部宣布将在1984年推行“宗教课程”,中三中四学生须就五种宗教课程(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兴都教以及“世界宗教”)选读一科。一个月后,在总理李光耀的建议下,教育部宣布增加一门“儒家伦理”课程。当年的副总理兼教育部长吴庆瑞说他接到李光耀的建议之后,“苦思两个星期”,最后接受了李氏建议。
▲1989年出版的新加坡中学四年级《儒家伦理》课本
儒家伦理虽然只是中学道德教育的一个选项,但是它后来的发展,远远超过课程发展和师资训练。政府当局很快将它推动到全民公民教育和社会运动的层次。以这个“运动”发展之快,可以说是早已蓄势待发,影响不但及于新加坡华族社群,事实上很快扩及全国,甚至引起国际各界的注意。
首先,政府当局在1982年7月到9月期间,前后邀请到8位国际学者到新加坡访问,揭起所谓“八月群儒会星洲”的热潮。在有关部门协调之下,每周请到一位学者前来,继之以报章专访、电视访问、专题演讲,同时也和政府领导及学界领袖进行对话。在这段时间,接连多种相关活动,使得这个课题保持高能见度,力求基本儒家伦理为社会大众知晓,而了解,而接受,更希望能身体力行。
在这方面,华文报章发挥了最大效用,不但连日详细报道有关活动,并且举办座谈会,配合特写、专访及社论,密集讨论儒家伦理课题。不但如此,来访学者本身也成为新闻人物,其言行背景成为新闻,间接助长了儒家伦理课题的能见度。
就在几位国际学者密集来访时际,教育部也乘势成立“新加坡儒家伦理委员会”,由吴德耀担任主席,杜维明和余英时任国际顾问。1983年一月,成立儒家课程编写组,由刘蕙霞主持,负责编写中英文儒家伦理教材。并且于1984年全面推出中学宗教及儒家伦理课程。教育部当局完成儒家课程,当时被誉为“世界上第一部有关儒家伦理教育的教材”。
为了推展儒学基础研究,并且展示长期推广儒家伦理的决心,在政府主导下,1983年成立“东亚哲学研究所”,由吴庆瑞担任董事会主席,吴德耀担任所长。这个研究所虽然是独立研究机构,但是资金雄厚,得到政府全力支持,清楚地显示政府推行儒学的雄心,远远超过仅为中学提供道德课程的简单构想。东亚哲学研究所在开办后的短短数年内,罗致了多名学者为研究员,包括香港中文大学的刘述先、来自美国的林毓生、台湾的戴琏璋,以及来自中国大陆的李泽厚等,到东亚哲学所作为期半年到三年的访问和研究。东哲所经常举办专家讲座以及研讨会,又前后召开了多个大型的国际学术会议,邀请著名的儒学专家如陈荣捷、狄百瑞(Theodore William de Bary)、蔡仁厚、张灏、成中英、汤一介、庞朴等参加。在短短几年间,新加坡东亚哲学研究所成为国际知名的儒学重镇。
▲东亚哲学研究所就是今天东亚研究所(郑永年为所长)之前身。
当年东哲所设立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肯特岗校区(据说租金每年一元),和文学院毗邻而居,距离我服务的社会学系不远,让我有机会在正式和非正式场合,与多位儒家学者交流。
1987年新加坡东亚哲学研究所与中国孔子基金会联合举办“儒学国际学术讨论会”,邀请到来自12个国家和地区的120多位学者参加,发表论文100多篇。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最为盛大的儒学大会,在孔子故里山东曲阜举行,更具有特别意义。
当年本人有幸被邀参加盛会,并发表论文,可为一记。
“儒学国际学术讨论会”于1987年8月31日在曲阜开幕,9月4日闭幕。
新加坡出席人数30多人,包括发表论文的正式代表(主要为东哲所和国大学者),以及列席人员(称为“观察员”,主要是教育部课程组专家)。新加坡代表团一行30余人由当年副总理王鼎昌以及(前副总理)东哲所主席吴庆瑞领队,分批先后抵达北京,8月29日乘火车前往济南。第二天由济南乘大巴士开往曲阜,车行四小时抵达,入住新建的阙里宾舍。阙里宾舍是孔府一角改装,不但名字典雅,设备也有水平,只是服务方面,到底还是公营,不可苛求。
8月31日开幕式上,群儒咸集。致开幕词的有中方的谷牧和周谷城,以及新方的吴庆瑞和王鼎昌,都以华语发言。第一次听吴庆瑞华语发言,相当够水平,令人惊喜。王鼎昌华中出身,风度口才都是一流。记忆比较深刻的是王鼎昌在开幕式中当场朗诵全篇《礼运大同篇》,肃穆虔诚,令人动容。
这一场儒学盛宴,来了多位国际知名的儒学大师,包括北大的汤一介,张岱年,复旦的朱维铮,社科院的庞朴,还有来自台湾当时在北大当客座教授的陈鼓应(被列为台湾学者)。中国之外,国际学者还有杜维明,狄百瑞、柳存仁,陈荣捷,张灏、成中英等,都是大师级人物。
新加坡的代表,除了吴德耀,刘蕙霞之外,还有林徐典,苏新鋈,梁元生,李焯然,吕武吉,锺志邦,古正美,郭振羽几位。此外还有来自北京的李泽厚,以东哲所访问研究员身份参加。
由于新加坡对此次会议重视,联合早报和海峡时报都派出记者随团采访。早报派出的是赵慕媛,海峡时报是张夏帏,连日密集报道会议新闻。
前后四天的会议,发表论文一百多篇。几篇重量级论文,还是以传统儒学定调,譬如汤一介谈“论儒家的境界观”,张岱年谈“儒学发展过程中的统一和分歧”,杜维明谈“孟子:士(知识分子)的自觉”,陈荣捷谈“朱子与道统”,都可说是成一家之言。在讨论时,狄百瑞和陈鼓应都对儒家伦理提出批评,也有些年轻学者尖锐发言,看得出来已经可以容许不同声音。君子和而不同,老夫子地下有知,当撚须含笑。
百篇论文当然参差不齐,老调重弹者有之,言之无物者有之,还有些是借题发挥。不过能百花齐放,终究是好事。
我的论文排在会议第二天(9月2日)上午。题目是很平淡的《新加坡推广儒家伦理的社会背景和社会条件》。 在铺天盖地文史哲学者的论文之中,这应该是会议中唯一从社会学观点讨论儒家伦理运动的论文。
我的论文主要从新加坡70年代出现的集体道德焦虑出发,分析之后产生的道德危机意识,领导层乃启动社会运动作为对应。这个过程类似人类学者华莱士(A. Wallace)所称的“再生运动”(Revitalization Movement);为了避免误会,我称之为“文化再生运动”。以中国为例,清末有康梁变法,国府时期有“新生活运动”;韩国有“新民运动”;台湾也曾努力推动“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在中学教授“中国文化基本课程”。不论成功与否,这都是应对社会道德危机的“文化再生运动”。
我分析了在新加坡推动儒家伦理的有利条件,包括华族传统中的儒家价值观,儒家伦理的非宗教性,入世而不排外,东亚四小龙崛起,以及政府全力支持;但是也指出其局限性和面对的挑战,包括他族同胞的疑虑,华族内部的分歧,儒家思想的政治化等。对于推广儒家伦理运动的前景和成效,我语带保留,指出这场社会运动是否会达到目标,“还言之过早”。我认为这是一场社会实验;这套新的伦理体系是否可以在新加坡这个现代社会生根,成为“新传统”的一部分,要决定于这套儒家伦理与现存的政治、经济、文化与社会体系之间是否契合相融。
我报告之后收到不少回应。不少人指出就在新加坡当局热积极推动儒家伦理运动,运动正达高潮之际,还有如此不合调的保留声音,觉得甚为“清新”(refreshing)。还记得陈鼓应私下回应说他一向对新加坡带批判态度,没想到我可以以此方式表达不同看法,“这样他们也不能不同意你的分析了”。
第二天联合早报和海峡时报都有相当篇幅报道,内容完整,都强调我有关“社会实验”观点。(只是早报报道用了“社会试验”,应是笔误。)
这个社会实验的结果,没想到在三年之后就揭晓了。
新加坡儒家伦理虽然是政府全力推展的文化再生运动的重点所在,到底还是中学道德教育的一部分,是宗教课程之外的一个选项。而1984年启动宗教课程之后,却造成各个宗教彼此排斥,以至于引发潜在的宗教摩擦。– 正是社会学所说的“预料之外的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s。而当局苦苦经营的儒家伦理,选修学生比例不足20%,学生反映课程内容太难,看来长期下来无以为继。
在轰轰烈烈曲阜之会后不过三年,教育部在无预警的情况下,于1990年宣布停止中学道德教育课程。当局没有多做解释,因之有人称之为“无疾而终”。1991年1月, 该部发表《共同价值观白皮书》,提出各族人民都能接受的“五大共同价值观”,并据以设计一套新的公民道德教材,取代原有的宗教课程和儒家伦理。
新提出的“五大共同价值观”包括: “国家至上,社会为先;家庭为根,社会为本;社会关怀,尊重个人;求同存异,避免冲突;种族和谐,宗教宽容。” 可以看出其核心精神仍然是儒家伦理。经过几年的实验,教育当局终于体会到不必以儒家之名,仍然可以推行儒家伦理。
至于企图透过宗教课程推动道德教育,在新加坡多元社会结构下,则是弊大于利。学生还没有由宗教课程中提升道德修养,却先在各自宗教信仰中,排斥外教,加深了宗教之间的矛盾。在此情况下,不得不迅速叫停。这算是场失败的实验。
教育政策既已改变,东亚哲学研究所也随之转型,自1991年起全面停止了儒家思想研究,各方儒学学者纷纷回归故里。1992年,两年之后,“东亚哲学研究所”正式改组改名为“东亚政治经济研究所”,称为Institute of East Asian of Political Economy (IEAPE),巧妙的保留了部分原有简写IEAP(Institute of EastAsian Philosophy)。
同年,我应邀到哈佛大学参加一场“文化中国”学术研讨会,就以新加坡这场社会实验发表论文,我称之为一场“未完成的再生运动”。
至此,上个世纪80年代由政府主导的那场文化再生运动正式走入历史。
1990年代之后,有关儒学的活动和研究转以民间团体为主导,包括南洋孔教会、新加坡儒学会、南洋学会、新加坡亚洲研究学会、喜耀文化学会等。由于社会大环境所限,参加者年纪偏高,影响有限。1980年代推展儒学的盛况,只能留在历史中,此情可待成追忆了。
本文原题《回顾30年前的一场“文化再生运动” 兼记1987年曲阜儒学大会》,发表于2018年1月第34期的《怡和世纪》。 感谢作者授权转载。